莫德雷德回到泰晤士大楼后,发现电话答录机里有一条鲁比·帕克的留言。她希望莫德雷德尽早过去找她,最晚九点半。她还安排他参加十一点的高层会议,会议主题稍后通知。他给自己泡了杯茶,完成某内部评估报告他负责的部分,然后去找她。此时,九点一刻。
“坐下吧,约翰。”他走进她的办公室后,她说。办公室勉强放得下一张桌子、数株室内盆栽,还有一个热带鱼缸。她没有看他,而是直呼了他的名,言外之意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她想说:“干得漂亮”,要么是“你究竟搞什么鬼”。
他听命坐下。他救了一条人命。或许他确实在不经意间搅乱了菲莉丝和安娜贝尔的计划——可能正是因为这个,她才叫他来的——但也没理由自责。她们早该有所注意。要是真该责备谁,该遭骂的应该是她们,不是他。要是她要他来真的是为了问责的话。
“要不要跟我说说你去昨晚那个会干什么?”她问道。
“我是去相亲的。亚力克可以证明。他也在场。”
“我还没找他谈。我想先见你。”
“我做错什么了?”
“你没做错什么。据我所知是这样的。恰恰相反。但追究这个是在浪费时间。要不要说说昨晚的来龙去脉?”
“好的。事实比你可能想到的要有意思得多。”
“安娜贝尔和菲莉丝已经留意你妹妹好几个礼拜了。对于此类案件,我的策略是不允许任何眼下可能牵连私人感情,或是将来产生私人牵连的特工人员参与。这也就是为什么一直瞒着你的原因。当然了,眼下我的策略不管用了。我对此显然并不满意,但怪罪到你头上也不合情理。你当时不过是尽了一位优秀公民的义务。总之,十一点我们会开会讨论此事。我希望你也参加,但我想在开会前了解下事情原委。”
“我姐姐汉娜——我家总共姐妹四个——邀我跟苏拉娅·斯诺相亲,就是那个唱歌的。上过《英国之声》[31],你可能认识。”
“我知道苏拉娅是谁。”
“昨天会后我跟亚力克约好晚上在家一起看《哥斯拉》的,所以我本想拒绝她。”
她笑了。“你当真宁可宅在家跟朋友看碟,也不要跟全英国最迷人的歌星之一共度良宵?”
“我都答应亚力克了,而且我也没想到汉娜会邀他一起去。”
“继续往下说。”
“总共去了六个人。汉娜、我姐夫蒂姆、亚力克、苏拉娅、我,还有空手劈乐队的舒拉。我费了好大工夫才连哄带骗地从汉娜嘴中套出了真相,我被邀去的真正原因是我妹妹朱莉娅想要跟我谈谈。实际上,她一直跟查普曼·希尔交往,直至最近才分手。”
“说说带致命雨伞的男人吧。”
他点点头。“致命,是吗?”
“似乎与1978年用来杀害乔治·马可夫[32]的雨伞原理一样。内置可伸缩针管,可以向被害人的身体注入微型囊状物。”
“我还以为科技早就进步了呢。”
“可不是嘛!总之,你是怎么注意到他的?”
“微表情。”
“想必你是《别对我撒谎》[33]的粉丝。”
“那部剧里,真实的情节比大部分观众意识到的多得多。”
“我不否认。”
“我只知道他面色惊恐。我还以为他要扔鸡蛋呢,而且我还想着,既然我怕是当场最年轻又最强壮的男人,也必定得由我来应对了。也或者她们俩的谁。抱歉啊,我知道这话显得我自负至极,还有点儿性别歧视。”
“这么说吧,你觉得防患于未然可能优于事发后收拾残局。”
“有指纹吗?”
“没有,而且他不在宾客名单上。似乎没人知道他的身份,也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入场的。我们得到还算详尽的外貌描述,可能的话,我想让你补充一下。今天下午,伊恩会去找你问问情况。目前来看,他的外貌特征跟我们已知的人物全无匹配。接下来说说你妹妹吧。”
“她知道,或者说她觉得自己知道我的间谍身份。”
鲁比·帕克大笑。“当真?”
“据说,她有天看到我从这栋大楼出去,然后决定自己搞搞情报工作。于是每天,早上九点前,下午五点后,她就座在外面某个地方。”
“她肯定觉得你对她很有用。她要你干什么?”
“希尔觉得自己小命不保,就跟她分手了。她想让我查出幕后主使然后加以阻止。让我和我的间谍朋友们。”
“嗯,我敢肯定咱们能按她的意思安排安排。”
“显然,”他说道,“我一口否决。我是说,我是间谍的事儿。”
“我也敢肯定,她信了你。重点是,她不会再向别人透露她觉得自己知道的事情。”
“不会的。”
“你绝对信任她?”
“是的。”
“我们之后会上再讨论详细策略。我不想惹得菲莉丝和安娜贝尔不高兴,因为直到昨晚事发之前,这任务是她俩的。当然了,我也警告过她们,事态发展到某一阶段,我们可能会把你加进来。”
“安娜贝尔本想要那把伞。我不太确定我从她手里拿过那把伞,她做何感想。不过,说句公道话,我觉得我废了好大劲才夺走。她什么都没干。”
“这么说,待会你见到她,是要往死了较劲?”
“不会,我大概会坐在那儿,让她把想讲的统统讲出来。我早就学会了,在这种情形下,站在长远的角度,这才是最佳策略。”
“倒是也有好处。还有一件事我想跟你谈谈。”
“哦。”
“康斯坦提乌斯·索帕。”
他笑了。“他怎么了?用亚力克的话说,是加引号的‘他’。”
“给我感觉,你对销案的决定持怀疑态度。”
“我看不出其中的逻辑。理由似乎是:眼下,有种现象我们无法根据过往经验将其归类,于是我们就新发明一种类别,叫作‘到期作废’。问题是,他不见得是坏人,而且隐约还有一丝神秘。销案可以让我们重回美好光鲜的二十一世纪。”
“我不大同意你的说法,但我也不是完全不理解你的看法。我觉得我们不该有任何先入之见。事实不过是,现如今伊斯兰国在中东肆意猖獗,反恐战争不断升级,我们必须控制我们须集中精力处理案件的数量。停止查办旧案是个很好的短期战略。”
“短期来讲,确实。”
“不过,长期来讲,最佳安全保证可能还是由你这样持怀疑态度的人来提供的。我就是想确认一下。”
差一分钟十一点,他到达会场。亚力克、安娜贝尔和菲莉丝早已落座。“我没生你的气,”还没等他开口,安娜贝尔便说道,“你行为粗鲁,也完全有你的道理。”
“谢谢。”他谦和地说道。他剧烈跳动的心脏恢复平静。“抱歉抢了伞。咱们是一伙儿的。我犯了糊涂。”
安娜贝尔身材娇小,为了好打理,她将长长的金发扎成三节。她喜欢穿平底系带鞋配长裤。菲莉丝是模特出身,后参军入伍,然后转行做了间谍,偏爱名牌时装和高跟鞋。二人均同莫德雷德年龄相仿。亚力克坐在菲莉丝旁边,一副对周遭事物毫无兴致的样子。
“我听说你昨晚跟苏拉娅出去约会了,”菲莉丝对莫德雷德说,“你怎么跟她勾搭上的?”
亚力克似乎醒了过来。“我,”他说,“跟苏拉娅约会的是我。跟约翰在一起的是另一个女人。舒拉吧,好像是,空手劈乐队的。”
“谁安排的?”安娜贝尔天真地问。
一片沉寂。
“约翰,”亚力克不情愿地说,“是约翰。他姐姐安排的。”
菲莉丝笑道,“既然如此,她是安排的你跟苏拉娅一对儿吗,亚力克?”“我不想把她当作商品来讲。”亚力克说。
鲁比·帕克走了进来,将手中抱着的一摞报纸放到前面的桌子上。大家都稍稍挺直了腰板。她坐了下来。“开始吧,”她说,“我还没把完整的来龙去脉都告诉约翰,所以我就先帮他了解下情况。我把你们组成这个小组,是为了一探真选党的资金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各位可能有所了解,也可能不知道,《2000政治党派、选举及全民投票法案》明文禁止除差旅费等费用之外的外国捐赠,同时也禁止无法查明身份的匿名者捐赠。问题是,我们无从查实真选党的资金来源。真选党声称收到多笔五百英镑以下的捐赠,均来自忠诚于该党的年轻人。各位都知道,金额小于五百英镑的,都不算在上述法案的‘捐赠’范围内。”
“为什么不由警方调查?”莫德雷德问。
“因为真选党还不算正式的政治党派。它还没在选举委员会那里注册。离大选只有几个月的时间了,我们估计他们很快就会提交申请。”
“我们得抓紧时间行动,”菲莉丝补充道,“如果我们要审查真选党,取消其资格,最好在其注册前完成大部分外勤工作。如果拖得太久,我们的举动可能会让人觉得我们有什么政治动机。你们都知道大家对‘军情五处’的看法,民众至今还这么称呼我们。他们觉得我们都是地下法西斯,谋求军事管制。”
“他们显然是还不认识你,约翰。”亚力克说。
鲁比·帕克开始传阅报纸。《查普曼·希尔的百人难题》上了当天《独立报》[34]的头版,不过离头版头条还有几行之隔。其他几家报纸则选择刊登在第二版或是第三版。
“大家全都在讨论此事,”她说,“不得不佩服他。”
“昨晚那场盛会,他们把我赶出去了,”莫德雷德说,“‘百人难题’是什么?”
亚力克、安娜贝尔和菲莉丝仿佛《大学挑战赛》[35]的参赛选手一般看看彼此。
“我推荐安娜贝尔。”亚力克说。
“查普曼·希尔宣称已亲自与发展中国家一百名人权受到严重威胁的人士取得联系,”她说。“而且还邀请他们前来英国定居。他整晚都在给我们看支持他的普通百姓拍的视频。真是我参加过的最不无聊的政治集会了。”
“非常感人。”菲莉丝说道,语气中毫无讽刺。
亚力克摇摇头。“看来约翰不是特工部门里唯一的老好人啊。在你们说我大男子主义之前,我要声明,我也觉得很‘感人’。我只是不大确定英国现在有没有准备好承担起全世界范围内的问题。”
“这就是他的精明之处,”鲁比·帕克说,“并不是全世界。现在还不是。目前只是一百人。一百个极其容易受到伤害的人,查普曼·希尔可借此给独立党[36],还有保守党[37],很可能还有工党[38]和自由民主党[39]沉重打击。他可以无视别人对他整体立场的批判——就是你刚刚所说的,亚力克——他只需要坚持让大家把注意力集中于其中几部分:眼下这特定的一百人。”
“据我对查普曼·希尔的了解,”莫德雷德说,“他确实认为英国已经准备好承担起全世界范围内的问题。”
“他是个极端主义者。”安娜贝尔说。
“所以他才迷人,”菲莉丝说,“我不是说那种两性上的迷人啊,虽说这大概也是加分项。”
“他是个危险人物,”亚力克说,“他当政的话,不出一周,英国就会破产。所幸他胜算不大。过不了五年,我们就会把他忘了。他之于政治,就好比飞鹰艾迪[40]之于滑雪。
“说得好,”安娜贝尔说,“听起来你有点怕他。”
“‘他是极端主义者’,”亚力克说,“是你自己说的。这样的话,不可否认他必有可怕的一面。抱歉在你们这些粉丝中间横插一脚。”
“或许我可以接近他。”莫德雷德说。
大家全都转向他。
鲁比·帕克笑了。“我相信,我们大家一直都在等着你说出这句话,”她说,“你有什么想法?”
“朱莉娅说他很感激我。我可以让她安排我们两个见一面,然后看看事态如何发展。我敢肯定她只会很乐意至极。”
“你当然明白的吧,”菲莉丝说,“得看你们的见面如何进展了,最后的结果可能是,你的行为跟你妹妹的个人利益和心愿相违背。”
亚力克大笑。“有一点得承认,他很清楚‘间谍’这个词的含义。”
“我看过《柏林谍影》[41]。”莫德雷德回应道。
“然而你不是乔治·史迈利[42],也不是詹姆士·邦德。”安娜贝尔评论道。
“那我是谁?”话语中稍带怒气。没有哪个情报官员喜欢从别人口里听到说自己既不是乔治·史迈利,也不是詹姆士·邦德。
她笑了。“你是爱爵士、有良心的浪荡子,钱宁·沃里克[43]。”
他大笑。安娜贝尔这人还可以。他之前一直觉得安娜贝尔有点儿“阴郁脸”,不过她这人实际上相当不错。他想知道她是不是对他有点儿意思,有的话,会开出什么果。他俩会成为什么样的夫妻呢?
不过,没有的事儿,这不可能。
“散会。”鲁比·帕克说。
安娜贝尔离开了,都没看他一眼。
既然如此,就是虚惊一场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