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时间耽搁了。感激之情纵然千万种,也往往几天后便会淡去。今晚,他必须给朱莉娅回个话,约个时间见面。他可以跟她说,他想在决定如何处理查普曼·希尔这事儿之前先亲眼见见他。他感觉自己更倾向于支持他。他已经对百人难题这个想法颇有好感了。
穿什么好呢?他之前没想到过,但既然昨晚在场那些人明显不全是记者——掌声之热烈似乎可以排除全是记者的可能性——他们中间有一些完全可能是捐了钱的。好吧,那么,带伞的男子不在宾客名单上,但从宾客名单的打印件中——如果可以拿到的话——找到些线索是很有可能的。
也或许是刻意营造的假象。这也是一种可能性。人们可能虚构出要邀请的来宾,好引起真心希望其出席的来宾注意。也许这就是为什么那个神秘男子并不在宾客名单上的原因。对于他的身份,希尔也许知道得一清二楚。值得一试。
下班后,他照常坐公交回家,去所住街道尽头的乐购本地店买来六盒汤、一条多籽坚果面包、一瓶美国忌廉和一块巧克力乳脂软糖配核桃蛋糕。进屋后,他边用DVD看慢镜头播放的部落男子发出婆罗洲[44]变体元音,边将第一盒汤放进微波炉,吃起半条面包。之后,他喝掉半品脱忌廉。淋浴后,已是晚上七点。他穿上浴袍和拖鞋。是时候给朱莉娅回个话了。
他还没够着电话,电话铃便响起。她先他一步。她这人一向利落。不过这样的话,可能显得他没那么急切,绝不是坏事。
“喂,朱莉娅啊。”他说。
“我不是朱莉娅,是汉娜。”电话那头传来说。
他哈哈大笑。“我还以为,十年之内,你不会再搭理我呢。”
“是……好吧,我当时可能有那么一点点儿草率。我跟朱莉娅聊了聊。”
“然后呢?”
“她说,查普曼·希尔对你很是满意。我估计你之前说的没错。那人是来捣蛋的,也或者更糟。总之,打人的是他,不是你。”
“想必你是要道歉的?”
“对不起,约翰。”
“苏拉娅和舒拉她们俩呢?她们也生我的气了吗?”
“她们根本也没生气。不讲理的是我。干吗这么问?你想再见她?”
“我敢肯定亚历克想。”
“我打电话来,只是要跟你道歉的。关键是查普曼·希尔认识好多音乐家、艺术家、潮人。我得成为他们中的一员,约翰。你明白的,对吧?这对我的职业信誉很重要。我想,我当时有点儿神经质是因为我看到你正毁了我的大好时机。事实证明,完全相反。因为带了你,我反而得到了赞许。他肯定盼着再见到你呢。再见到我们所有人。也包括亚历克。”
好家伙,她可真是低三下四地啊。他不喜欢这样的她。他喜欢独立和自豪的姐姐。
“没事儿,”他说,“我不会借此强求让你帮我什么忙的。就当没发生过吧。别再提起这事儿了,好吧?”
“这就难了。特别是蒂姆在的时候。他觉着这事儿特好笑。在他心中,你一直算是他的偶像了。”
“我总让他想起伯蒂·伍斯特[45]。你告诉我的。”
“我说过么?什么时候?”
“去年圣诞节。”
“我不知道,可能吧。但从某种程度上说,伯蒂·伍斯特挺英勇的。”
“很有说服力。讲得好。”
“这么说,我们和好如初了?我是说你和我?”
“我刚说了。咱俩现在关系好得很。”
“如果你想出来吃点儿东西的话,我就在附近。我请客。”
“我刚吃过晚饭。没有要拒绝你的意思。而且我正要出门,这也不是要拒绝你的意思。我原谅你了。过几天我给你打电话吧,咱们见面吃顿饭,或是喝杯咖啡,也可以喝点小酒,或者买两包多力多滋[46]一起看部情景喜剧。”
“或者五样一起?”
二人互相道别后,他又回到原点:去见一个宣传做得天花乱坠、又蹊跷地跟约翰尼·奎德有几分相像的左倾政治家穿什么好呢。也只能做自己了。大多政治家都存在的问题正是:他们不知道该成为什么样的人。打领带,不打领带,印有“女权主义者就是我”的T恤衫,牛仔裤,长裤,运动鞋。似乎没人待见他们,甭管他们穿什么。
问题是:他到底是谁?伯蒂·伍斯特?从某种程度上说,蒂姆这么想对他有益。从把某人想象成P·G·伍德豪斯笔下的人物,到觉得此人是间谍,这一过渡还是很难完成的。这样,他就多了层保护。这事儿应该支持。钱宁·沃里克?嗯,他喜欢。比起他自己的版本,他更喜欢这个。当然了,要想搞清楚自己是谁,看看衣柜就是了。他是穿牛津衬衫和西装外套的那种男人,下身可能会配灯芯绒长裤或牛仔裤和棕色拷花皮鞋。换作三十年前,他会叼根烟斗抽。年纪轻轻却守旧成癖。他并不太喜欢爵士乐,但也许是因为他听得还不够。或许该尝试多听听。
这才是真正的他。跟“摇滚帮”完全是两类人,他也没准备为了查普曼·希尔装腔作势。他还救了这个男人一命呢,真是岂有此理。作为回报,希尔至少可以不去计较他“乏味先生”的一面吧。恐怕,这就是真正的他,想想也无关紧要。
还不到穿戴整齐的时候。他会先给朱莉娅打电话。她可能会说今晚不行,这样的话,他就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看书,也行。也许看看小说。尼克·宏比[47]的小说吧,也许能看看,或者,那个戴土耳其帽和金色臂章的柯斯达文学奖获奖女作家的书。也或者看碟吧。最好干点儿不用动脑子的事儿。
他拿起电话拨号的当口,听到有人敲门。不像契约杀手敲得那么狠,也不像是邮递员那种重要人物的敲门声;都不是,声音柔得像是耶和华见证人[48]的敲门声。他来到门厅,透过小型望远镜使劲儿往外看。难道是幻觉?他打开了门。
“我想你就是约翰·莫德雷德吧?”来者说。查普曼·希尔。他眼上的睫毛膏隐约可见,头发修剪精致,蓬乱又有章法,上身带褶饰的礼服衬衫配紧身裤和笨重的靴子,名牌太阳镜架在脑顶。
“我正准备去见见你。”莫德雷德抛开内心的意外之感,回应道。
“你有墨镜么?我本想着咱们可以出去喝一杯,就咱俩。我戴你的墨镜,你戴我的。因为吧,可以说我只要双眼赤裸裸地出去,就特别容易让人认出来。你要请我进去吗?”
莫德雷德退到门的一侧。“请进。”
“见你高兴[49]。”
“随便坐吧。”
希尔朝厨房看了看。“我看见你家的汤了。”他说。
“来点儿喝?”
“都有什么汤?”
“蘑菇汤、意大利蔬菜浓汤、芦笋汤、芹菜汤、番茄汤。”
“你吃素?”
“正是。”
“蘑菇汤吧,谢谢。有面包吗?”
“还有半条面包,得过奖的呢,黑面包,多籽还带坚果。”
“就是它吧。”
“微波炉在那儿。”
希尔笑了。“什么?你打算让我自己做?”
“有何不妥?”
“啧,你好样的。这点我承认。很好。我喜欢你,约翰。”
希尔已经喝了不少。平常他是不是也这样毫无防备尚不清楚,但无论如何,都不该一开始就相处不来。他们两个是平等的,身份无高低之分。既有期望方向,就要以此开头[50]。
希尔走进厨房。他看了看蘑菇汤外包装上的说明,撬开盒子,将其放进微波炉。接着,他在柜子里找碗。取出两个碗后,他切好面包,从冰箱里的黄油块上削下硬硬的几小片,胡乱抹在面包上。他边准备着,边不停地说:“嗯,不错”。中途,他取出汤,用从盛餐具的抽屉里拿出来的土耳其烤肉串肉杆搅拌后,又放了回去。嘴里哼着帕洛玛·菲丝[51]的歌,“你想听真相还是甜言蜜语?”
莫德雷德倒不是真的还想喝汤,但出于责任,更糟的厄运也有人经历过。像《柏林谍影》。那样的遭遇怕是更惨,可不是:爬着柏林墙便中枪而亡。
他们坐在那里,边喝汤,边看英国广播公司的新闻二十四小时。之后,希尔在沙发上睡着了。莫德雷德闻了闻他呼出的气。大概是喝了半瓶40度的什么酒。现在该怎么办?要是他醒来什么都不记得可怎么办?要是这一切都是他一手造成的?要是他感到尴尬怎么办?“谢谢你,约翰,晚安。对了,汤很好喝。”
他的电话响了。“朱莉娅”。谢天谢地。
“约翰?”她说,“你有没有看到查普曼?倒也没理由让你碰见,只是——他不见了。总部的人都担心死了。能帮个忙吗?我的意思是,我知道这——”
“别担心。他在我沙发上睡着呢。”
“什么?”
“这可不是我干的啊。他凭空出现,喝得挺醉,大约半小时前吧,还给自己热了蘑菇汤。不过说句公道话,他也给我做了点儿。然后就睡着了。”
“唉,谢天谢地。”他听到她突然哭了起来,“待在那儿哪儿也别去。什么也不要做。我马上过来。”
“那好吧,我——”
她已经挂断电话。
二十分钟后,朱莉娅来了。她帮查普曼脱掉衣服,只剩内衣,然后扶他到莫德雷德的床上,自己也跟着上去,还温柔地对他耳语,仿佛他患了疟疾,而不是自找大醉的平常人。她甚至都没问他一声他们是否可以霸占整个公寓里的唯一一张床。九点半过后,他再也没看到她。
在军情七处效力的一个好处便是有免费电视看:各个频道一应俱全,还可以在线观看。他坐在那里看真选党在油管[52]上的频道。受邀的那一百个人每人都有一段视频。他看了四段。埃琳娜是来自洪都拉斯的一位五个女孩的母亲。她的大女儿罗莎在上学路上遭人绑架强暴,之后中弹死亡,尸体被丢在一个大垃圾桶里。当局丝毫没有表现出一点儿关心的意思。当地黑帮为了挑事威胁埃琳娜,她被迫躲了起来。然后是来自乌干达的同性恋男子乔舒亚,被判死刑,躲在朋友家。接着是叙利亚的四名十来岁、同出一对父母的孤儿,还有印度一名因嫁妆问题受虐待的女子,其丈夫的亲戚很可能在出庭前让她闭嘴不言。
“眼下,我们已然站在世界历史的关键时刻,”希尔说,他身后一组剪辑在一起的画面正慢镜头播放,背景里播放着小提琴曲,“在西方,我们已经建立起一小块领地,在这片土地里,妇女可以真正去追求与男人完全平等;在这片土地里,一个人的性取向并不重要;在这片土地里,每一个人,不分人种、宗教、性别或种族渊源,都能够诉诸被庄严载入法律的明确人权。到目前为止,我们取得的成果世间罕见而珍贵。但纵观全球,既得利益集团想要将其扼杀。因此,我们必须积极与邪恶势力抗衡。我们必须划清界限——但并非将其阻挡于外,而好让我们知道从哪里开始传递国外自由的火把。两百年后——两千年后——我们是希望我们的子孙说,‘他们曾活得高尚:真遗憾他们没将这种生活延续下去’呢?还是希望他们感恩地大声叫出‘他们是我们今生所有的缔造者。多亏有了他们。谢天谢地。谢天谢地啊!'”
今晚,莫德雷德能做的,也只有那么多了。他进不了自己的卧室,也没法穿衣服出门。查普曼·希尔可能会指望着趁人不注意悄然离开,空空的公寓会给他制造完美契机。不行,他必须得留在这儿,稍稍小睡,准备好说来就来的盛大告别仪式。朱莉娅跟他还是一边儿的,对不对?想必,她还是希望他们一起合作的吧?他将靠垫放在脑后,躺下轻轻小睡,好监视他的行动。
三小时后,他听到卧室里有动静。他希望他们不是在你侬我侬,但当然了,也没法防止这种事情发生。如果是的话,明天送去洗衣店。他生命中又两个小时就这么流逝掉了。该死。
但不对,听着不像在亲热。像是在起床。五分钟后,朱莉娅穿着他的一套睡衣裤走出来,坐在沙发扶手上。
“出了这档子事儿,我道歉。”她说。
“大家现在总是在道歉,”他答道,“我向汉娜道歉,然后向你道歉,然后你又向我道歉,然后汉娜打电话给我道歉,现在,你又在道歉。算了,就让事情顺其自然地发展吧。”
“查普曼在厕所吐呢。我觉得他这就好了。”
“呕吐万岁。”
“别这样。”
“酒精而已。多数情况下,吐完就好了。除非醉得完全不省人事。即便如此,造成任何永久性伤害前通常会昏过去。”
“好吧。我之前还真是不知道呢。”
“满怀歉意的你、满腹挖苦的你,我还真说不准哪个你更差劲。”
她笑了。“我刚才说,‘我觉得他这就好了’,只不过是想说你大概能跟他正经地聊聊了。”
“假设他不会觉得太尴尬。”
“他不会的。他跟别人不一样。”
“几种情况下,这可以是优点。但也有一百万零一种情况下,不是。”
“咱们还是别想太多了,约翰,好吗?”
“‘想太多’到底又是什么东西?”
“喂,喂,喂,喂”,他们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是希尔,倚在门框上咧嘴笑。他走过来,轻轻吻了朱莉娅,拍了下莫德雷德的手臂,便坐在沙发另一边的扶手上。“不要吵架。”
刚让人指责想太多,现在要如何开启盛大的道别仪式?他坐直了身子。“再来点儿汤喝?”他说。
“还有什么别的口味?”希尔问。
他不得不想一想。他也没料到他会说是。“意大利蔬菜浓汤、芦笋汤、芹菜汤、番茄汤。”
“约翰吃素哦。”希尔告诉朱莉娅。
“我知道,”朱莉娅说,“我是他妹。他橱柜里有什么,还有橱柜的构造我都一清二楚。”
“我一点儿都不觉得难为情。”莫德雷德说。
希尔笑了。“约翰,我怕是本该醉着的时候跟你说的。当一个男人清醒的时候,这话说出来效果就不一样了。我爱你,兄弟。”
“谢谢。”
“听着,我不想喝汤了。反正现在不想。也许过几个小时再喝吧。现在呢,是时候一起去夜店玩儿了。”
“哦,太好了!”朱莉娅大声叫道,似乎不相信是真的。
“好极了。”莫德雷德说。
“佛罗伦萨”离托特纳姆宫路不远,地方不大,分两层楼。场地爆满,年轻的男男女女挤在里面,大多边喝酒,边在神情冷漠的DJ声中喊话。五颜六色的光线交替穿梭,白色频闪闪光灯无规律穿插其中。这里是那种相隔可能只有五十码[53]的甲乙二人要花上一整晚才能从一个人那里走到另一人的地方。吧台前排了六排人,还不如别费劲了,因为即便买到酒,你可能得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不让酒洒上。夜店鼓励大家跳舞,可几乎跳不起来。
莫德雷德还是很乐意跟他们来的,因为他猜想着希尔会吸引大量女性爱慕者的注意,他想看看希尔会如何表现。朱莉娅坚持说,他爱她,而且只爱她一个人。眼下正是发现真相的好时机。并不是说他对真相一无所知。很遗憾,是证实已知为真,而非发现未知。
但令他吃惊的是,他渐渐看出,希尔对其女性爱慕者并不感兴趣——而这样的女性绝不在少数:不出所料,墨镜没能阻止她们认出他。两性方面,他只对朱莉娅一人感兴趣。而他却把她甩了。更有趣的是,种种迹象表明,他自己也很痛苦。
这样一来,或许他真的害怕被谋杀。可到底是谁要杀他呢?他肯定知道。而且,如果有人冲着他来,很有可能跟政党的资助有一定的联系。否则,为什么不直接去报警呢?他显然有事隐瞒。也许有人给他钱让他听他们使唤,但他却一声不吭,也没还钱,便放弃服从。
这很可能意味着他随时会让人取了小命。甚至可能就在此地,就在今晚。莫德雷德环顾四周。完全看不到希尔的影子。
不对,那儿呢,跟朱莉娅在另一头呢。莫德雷德手持鸡尾酒,找了张离墙最近的凳子坐了下来。手捧派对必备之一——番石榴代基里。
一位头顶艾米·怀恩豪斯[54]式蜂窝头、身穿无袖连衣裙的年轻女子过来在他身旁坐下。她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
“我能尝尝你的酒吗?”她喊道。
“不如我给你买一杯?”他答道。
“多少钱?”
“五英镑九十九!”
“给我六镑!我去买!我一会儿就回来找你!不要走开!”
他给了她一张十英镑钞票,也没指望再见到她。一小时后,他看到她在另一头跟一个下巴蓄须、漂过头发、身穿夏威夷衬衫的男人跳舞——或者说,试着在跳吧。他们看上去挺开心的。
“你这是去哪儿去了啊?”他耳边传来一个声音。是朱莉娅。“我们一直在到处找你!”
“我一直都在这儿待着的!我玩儿得可开心了呢,真的!”
“我们要回家啦!去拿你的外套!”
“我穿着呢!”
“我就那么一说,白痴!”
“你的还是我的?”
“无所谓!”
“查普曼·希尔那边怎么办?你想要我怎样?”
“一切我都安排好啦,你会知道的!你只需说‘好’就是了!别搞砸了!”
他的亲姐妹总是这样以为他蠢。这个妹妹明知他是间谍,还当他蠢。或许他真的是伯蒂·伍斯特。也或许所有亲姐妹都是这么对待自己的亲兄弟的。甚至她还不是最年长的。
她拽着他的袖口带他出夜店,上街头,仿佛他有学习障碍似的。希尔在那里等着他们,一群年轻人正用手机自拍,满心赞赏地跟他低语,仿佛他才从奥林波斯山[55]落入人间一样。他费了好一番工夫才摆脱他们,之后,三人走过两条街,朱莉娅拦下出租车。她将她家地址告诉司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