壶卢岛,凌晨。
虽然离海边还有相当距离,但沈汉生已经能嗅出远远吹来的风中夹带的腥味。自从失去了联网能力后,他的其他感官似乎变得更灵敏了。
老黄检查了一下她的两支英制可汗消声手枪,插在背后的腰带上。沈汉生取出一只川军夜视瞄准镜,安装在成都军工局出品的点二二微型机关枪上,又把他的麦格雷重型手枪检查了一番,别在腰间,动作轻柔,像是害怕磨花了贵重的玩具。老黄看到,嗤笑了一声。
“情报证实,壶卢岛已经是座空城,驻扎的约两千满军和数十名日军刚刚离开,只留下少量士兵。列车是往山海关方向。”老黄的一个部下正在报告他的侦查结果。一行八人,除了沈汉生,都是工会北平局电子战特种部队的老兵。
“我重复一遍行动计划,”老黄说,“我指挥攻击组,负责疏通道路;掩护组负责解决漏掉的眼线;进入监狱后,按照情报给出的地图,攻击组负责占领监狱地下一层的卫星地面站,攻入卫星,找出目标。地下一层建有日军的小型军火库,找出其中的无人战车,攻击组负责将目标意识下载入无人战车,所有人从煤车隧道沿这条红线撤离,海边的这个地点会有快船接应。”
所有人盯着空气点了下头。
“哪个地点?”沈汉生苦笑。
“说真的,一会打起来的时候,你干嘛?”老黄说。
“我就轰轰轰。”沈汉生一拍弹夹。
壶卢岛监狱是一座德国人修建的古堡建筑,整座监狱外墙都是由坚固的巨石砌成,监狱的地上部分有四层,但在押的犯人非常少,黑洞洞的铁窗,压抑的安静夜色中,突然传出的惨叫声,令壶卢岛监狱成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
一行八个身影轻而易举地越过高墙,从没有探照灯的一条红砖小路接近监狱后门,动作安静而迅速,在所有监控摄像中,他们都变成了隐身的幽灵。
监狱四周一共有六个哨塔,其中一个哨塔会覆盖他们的潜入路线。一个哨兵头戴夜视仪,朝红砖小路转过头去的时候,夜视仪里出现了电磁干扰产生的阴影,他朝其他方向望了一下,故障又消除了。
他迟疑地再次转向小路,阴影又出现了。他摘下夜视仪,举起德制米克狙击枪,从红外瞄准镜里再次扫描那条小路,似乎草皮上有热红外目标动了一下。他放低倍数,又调高倍数,点亮哨塔上的米黄色聚光灯,把瞄准镜调整到可见光,然后拉开枪锁。
瞄准镜的十字中央出现了一个刺眼的米黄色光点。
一阵轻风吹过,哨兵的身影一软,无声地倒下。
攻击组从二楼的通风口进入监狱办公区,悄然绕过守卫,顺着狭窄的旋转楼梯下到一楼,又下到负一层。
再坚固的堡垒,一但进到内部,就毫无坚固可言,他们既然已经触摸到这头巨兽柔软的内脏,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杀戮的速度,而不是潜入的隐秘性了。
监狱与满军网络的联系被切断的那一刹那,卫星地面站管理控制中心的大门自动轰然打开。门外的守卫无不大惊失色,转头去看那扇需要七八道密码才能进入的沉重铁门。嗤嗤几声轻响,每个守卫的脑后都多了一个弹孔,闷声扑倒在地。
警铃大作,外面开始响起脚步声。
攻击组冲进门去,里面慌乱的工程兵竟没有一个想到投降,纷纷掏枪。一阵密集的枪声响过,战斗瞬间就结束了。老黄他们对亲日势力从来都缺乏悲悯心。
老黄把自己接入卫星管理系统,闭上眼睛,开始寻找破解的方法。解开大门的封锁是一回事,连上万里之外的古老卫星又是另一回事,她很快发现,这比想象的要困难得多。攻击组的另一名队员不得不也接入系统,进行计算协助。
沈汉生已经满身大汗。已经太长时间没有进行过这种不借助电子手段的战斗,就跟蒙着眼睛耳朵打架一样。好像自己大部分感官都被切断了,正走进危机四伏的黑暗中。从来没有过这种胆战心惊的感觉,他不得不尽量适应,拼命回忆很多年前那些早已被淘汰的,古老的战斗技巧。
长长的走廊上满是尸体,最后一个守卫倒下了。他换了个弹夹,跟两名攻击组队员一起打开了军火仓库的厚重铁门。反射着微光的灰黑色墙面和地板由大块金属铺成,一看就是日本工程造物。面积很小,但空间很高,一盏昏黄的小灯照着仓库里唯一的一件武器。
沈汉生喘着粗气,对眼前的景象说不出一个字。情报还是比较准确的,但很难说这是战车。
控制中心的另外两扇门突然毫无征兆地打开了,密集的火力从侧面倾泻进来。
“把门都关上!”老黄大喊。
“门已经掉线了!”边打边退的掩护组队员回答道。
进攻的满军对地形比较熟悉,逐渐整顿阵型,成为包围之势,指挥官是个老者,脸上毫无表情,蹲在一块断裂的残墙上,额边的白发被战场的气流微微吹动。
老黄已经登上数万里外的同步轨道卫星,正在数十万囚犯中查询凌的下落。这些被囚禁的意识,有的甚至是从清初就被抓进来的前朝义士,在这永恒的囹圄中,已被折磨了数百年。当年的文字狱,已经成了数字狱。老黄想到这里,心下骇然。
敌方的包围圈开始收缩,掩护队员虽然只有四人,竟与进攻方相持不下。他们都是有十几年网络战经验的老手,在这一花一叶都已电子化的世界,一草一木皆可为剑。满军的任何电子装备,随时都可能反戈一击,这令他们无比头疼,更不要说监狱的控制系统大部分都已落在工会队员手上,电控陷阱,智能地雷和自动射击台,在监狱里也有大量部署,现在更是成为工会的得力助手。
但绝对火力的差距仍然太大,对方的弹药源源不绝。包围圈越来越小,已经推进到控制中心十数丈之外。对方没有使用爆破手段进攻,似乎是不敢损坏卫星控制系统。
一声巨响,砖石迸发,走廊墙壁破开一个大洞,一架如巨型螳螂般的重型装甲机器人一个踉跄,扑了进来,它全身墨绿色,披有边沿锐利的防弹装甲,表面光滑如镜,胸部有油漆白字涂装:“青之夜叉王”。
老黄和她的战士从来没见过这等兵器,一时都惊呆了。
螳螂重又站定,巨钳一举,十二联双重涡旋枪管疯狂旋转,点四六子弹以每分钟两千发的速度狂扫而去,满军和他们的掩体纷纷被风卷残云般撕成碎片,仿佛刮起一阵血与肉的暴雨,残肢遍地,漫天红雾。
装甲机器人虽然浑身弹痕,但并无大碍,脚步踉跄地挪进控制中心,后面跟着沈汉生三人,弯腰躲在机器人身后。
“鬼子的东西还挺难遥控的。”一个队员迅速将机器人与控制台对接。
“下载开始!”老黄用嘶哑的声音喊道。她中断与系统的连接,兴奋地看了刚刚冲进来的沈汉生一眼。
面对沈汉生眼神中急切的询问,她轻声说:“找到了。”
沈汉生浑身已经被汗湿透,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猛吸了一口气,心跳更快了。无数回忆在眼前闪回,分外清晰。
我应该跟她说什么?我应该问她什么?他的心中冒出少年一般的问题。
她到底去哪里了,这段时间都干了些什么,在监狱里受到了怎样的对待?
她还是她吗?
我已老了,可她在抛弃身体的一瞬间,便永远定格在那个青春的年纪。永远的告别,和近在身边却无法触碰相比,哪一个更让人痛苦?和死亡相比又如何?
身边的巨型螳螂又开始喷出愤怒的火雨铁风,沈汉生把注意力拉回到战场。远处一排敌人用做掩体的工程升降梯突然启动上升,无法挽回地往一楼开去。沈汉生知道这是战友干的,他换了一个角度,把机关枪顶在肩上,冷静地点射最后一个弹夹。
有机器人的协助,火力勉强持平。如果能坚持到凌回来,战斗力又必然大增。
“马上就好了!”老黄喊道。
这时,沈汉生看到了那个白发老者,满洲议员杨世宗。他在现实世界的脸跟虚拟世界里一模一样,居然也有妖异的银白长发。只是穿着军装,显得更加勇武非凡。杨世宗的眼光远远扫过沈汉生,跟他冷冷对视了一眼。身边跑来一个士兵,把一支长杆递给杨世宗,他头也不回地对那个人下了个什么命令。
虽然距离遥远,但沈汉生能感觉到他眼神中杀戮的欲望。
耳边传来一声巨响,地面狠狠地摇晃了一下。老黄和她的战友们突然大叫一声,表情十分痛苦,好像被高压电击到一般。老黄脸色苍白,坐倒在地。
沈汉生什么都没有感觉到,他跑向已经倒地不起的老黄,喊道:“刚才是什么!你们怎么了!”
“脉冲弹……”老黄大睁着眼,咬牙切齿地说。
螳螂机器人好像死了一样,也停止了动作。
脉冲弹会令电波通讯器件全部失效。沈汉生顿时明白了他的目的。杨世宗意在斩掉双方的电子战能力,再进行刺刀见红的肉搏。对人数远远不及对手的他们来说,这是致命的杀招。
满军重组阵型,调整完毕后,向控制中心疯狂涌来,老黄的战友们虽然勉力支撑,继续射击,可是弹药不足,脑部受损,失去了电子战的辅助,一个个先后倒在血泊之中。
沈汉生很久没有陷入到如此境地了。没有网络,没有战友,敌人如饥饿的野狗一般涌来。他的记忆闪回到广州郊外的那个阳光毒辣的下午,正在攻山的士兵犹如一张大网,往山顶收紧。他们两两之间拉开距离,拼命奔跑,耀眼的阳光在枪口的刺刀上游移。他打得再准也没有用,对方的人太多,像蚂蚁一样。他以为即将一个人死在那里,精神濒临崩溃,破口大骂。旁边过来一个戴着墨镜的女兵,穿着跟他一样的特种兵军服。她把一颗烟屁股塞进他嘴里,堵住他的臭骂声,自己从他手中一把夺过米格轻机枪,插上一个新弹夹。
但现在,沈汉生的机枪弹夹已经用尽。他拔出手枪,仔细瞄准,一枪解决一个满兵。离开网络之后,他年轻时的身体速度与精确度又回来了。麦格雷手枪子弹威力巨大,击中人体便是一个大洞,一个士兵的头盖骨掀飞了出去,后面的人见状,心里骇然,脚步也迟缓了。
沈汉生焦虑不已,下载究竟完成了吗?如果完成了,即使没有通讯能力,她应该也能操控机器人移动,但如果脉冲弹烧毁了机器人的脑子……
这时,沈汉生被一枪托击中左侧太阳穴。他满脸鲜血,倒了下去,再要挣扎着起来,又是一下沉重凶狠地砸在背上,麦格雷手枪被一脚踢开,然后那只脚又踩在他的胸口上,让他动弹不得。
沈汉生头上剧痛难忍,眼睛费尽全力睁开,却看到迂回偷袭自己的人正是杨世宗,他皮靴铮亮,手持一支形状奇异的猎枪,枪管颀长,尖端有弯曲的刺刀,如同一根丈八蛇矛。杨世宗又狠狠踢了沈汉生腹部两脚,他干咳起来,不论如何拼命挣扎也无法起身。
挣扎中,他眼角模糊的余光似乎看到老黄一瘸一拐,朝已经停止运作的装甲机器人跑去。
“又见面了,”杨世宗冷笑道,“既然你对大空监狱这么感兴趣,不如自己进去感受一下吧,我们正好有很多事情想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