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在一望无际的华北原野上飞驰,西斜的阳光把杨树的影子投在列车玻璃窗上。沈汉生已经很久没有回过北方,那里对他来说太危险,平坦开阔,一览无余,没有可以隐蔽的地方。一眼就能看穿过去与未来,短暂的生命散落在无尽的平原上,而无尽的尽头是荒芜的群山,好像是巨大的坟冢。
沈汉生望着窗外曾经熟悉的土地,有一种最终会埋葬于此的强烈预感。
“既然局里都隔墙有耳,那现在已经算安全了吧,”沈汉生说,“你可以告诉我大空监狱在哪了。”
“当然,”坐在对面的老黄已经换回了工会成员常用的灰色便装,“大空监狱建在一颗超低空卫星上。”
“卫星上?原来是意识监狱?”
“别装了,你应该知道凌已经失去了身体,被捕后肯定关押在意识监狱里。只不过竟然会在大空监狱这样的地方,我也没料到。多亏俄国间谍的信息,这次他们倒是挺主动,说不定凌掌握的秘密跟他们还有关联。那座监狱又老又坚固,早在清初,当时的朝廷就把它剥离网络,改建成全密闭空间,整个卫星就是一座巨大的监狱。”
“那我们得飞到天上去,才能把她救下来?”
“不,即使是密闭空间,也有出入口,它的地面站藏在另一座监狱里,锦州附近的壶卢岛监狱。”
“嗯,所以你之前骗我,说去锦州救人。”
“我再强调一遍,”老黄严肃地说,“我们达成的协议是这样:救出凌之后,她必须把秘密都移交给工会情报处,而你,”老黄晃了晃手指,“你跟我去北平,加入意志共同体。”
沈汉生无奈地点点头。
“如果再跟上次那样,他们会怎么处理叛徒,你心里有数。”
“你们怎么都一样?”沈汉生苦笑道,“陈少想干掉我,你们也想干掉我。敌人的敌人,是朋友。”
老黄冷冷地看着沈汉生,掏出包烟,利索地抽出一根,叼在嘴里点燃。包厢里只有他们俩,烟雾渐渐弥漫,白杨树笔直的树冠间,金色的光影滑过,车轮声有节奏地敲打着沈汉生的回忆,他想起曾经的旅程,曾经的旅伴。时过境迁,眼前的同路人短发齐颈,面容清秀,近得可以看清瞳孔里的自己,但却生活在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他胸口一痛,感觉有点恍惚,忍不住伸出手,也要了根烟。
两人相对无言。老黄抽完一根,又点上一根。直到第三根也解决了,太阳已经落到地平线下,天边只剩下一圈紫色的霞光。她用中指把烟头往窗外一弹,那一点火星瞬间便消失在劲风中。
“我有件东西要给你。”老黄说。
沈汉生伸出手去。
老黄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数字的?我现在头疼,等会再看。”沈汉生把帽沿拉低,假装要打盹。
“你最好现在看,不然会后悔。”
“嗯,但这破车的屏蔽性太好,暂时连不上网络。”
“你连上我就行。”
“哈哈,”沈汉生假笑了一声。
“来,连我。”
“我不想连你。”
“为什么?”
“我不……男女授受不亲。”
“沈汉生,”老黄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你掉线了。”
“我什么?”
“你的电子脑废了,你已经不能搞电子战了。对不对?”
沈汉生陷入了沉默。
老黄低声道:“到底怎么回事?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觉得不是从前的你了。”
“对,我变了。”沈汉生苦笑,“你不也是吗,既然已经猜到,为什么不汇报给局里?”
老黄瞪着他说:“你只是一台没有感觉,没有立场的战争机器,有时候又是块难缠的绊脚石。很多人都恨不得尽早把你除掉,以免哪天被你绊倒。但是你知道,为什么你还能活到现在吗?”
沈汉生眯着眼吐出一口烟。
“因为你这把老枪,还有点利用价值。不过现在没有了。”
“谢谢你的提醒,现在能不能出去,让我一个人休息下。”
“不能,”老黄坚持道,“我现在就想知道,你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沈汉生想要拒绝,又语塞了,那一瞬间,他感到一种自我毁灭的冲动。他想告诉老黄一个秘密,世上没有人知道的秘密。
他摇摇头,为自己的幼稚感到沮丧。望着窗外正在吞噬一切的黑暗,沈汉生叹了口气,把最后一口烟深深吸进肺里。
“这是个挺长的故事。”他说。
“很久很久以前,我跟你们一样,也有些崇高的理想,满腔热血,但实际行动却不见得明智,无非是帮一个军阀打另一个军阀,运气走到头的时候再换一个。后来,我扛过讨伐复辟的义军大旗,也支援过铁路工人起义,哪次不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我一直留着这条性命,如果不是靠运气,就是靠当逃兵。”
“这样的经历越来越多,我心里只剩下挫折和厌倦,不知道何去何从。你知道,生命在这种时候,总是会出现转机,疲惫不堪的我遇到一个女孩,她有种奇异的感染力,我对她……可以说是崇拜吧。那年,我重操旧业,又投入到统一家园的战争中。不幸的是,间谍的世界没有公正可言,我们遭到了背叛和遗弃。在那次战斗中,她失去了身体,意识被多个势力追捕,流落到网络的不知道哪个角落,从此下落不明。”
“我一直在找她,但时间一年年过去,除了一些似是而非的线索碎片,没有什么实际的进展。我整天把自己插在生化终端上,不死不活地泡在高速电解液中,跑遍了网络上的每个角落,也找不到她的任何踪迹。生死一线之隔,生的能量越低,死的诱惑越大。万念俱灰的我,离那座万丈深渊越来越近。”
“但是,不管生存欲望如何薄弱,每个人的心底总还是有个声音,想要活下去。为了抵抗死亡的诱惑,我开始进行一项意识搭建的工程。这是我在师学馆修习过的最复杂的技术,原理很难用语言形容,我只能尽量比喻。你知道在肉体与电子世界的中间,是我们所谓的脑桥。但实际上,它不是一座桥,而是一扇门,门内的你活在神经细胞的世界,走出门外的你则已经电子化。对一般人的意识来说,这扇门是透明的,但如果用一些特殊的方法,经过一段时间艰苦的练习,你会逐渐了解到它并不透明,一定程度上更像一面镜子。”
“人们时常提到自省,但人的意识不可能真正观察到自身,除了一种方式,那就是站在一面镜子前。当你有一天能观察到镜子的时候,你同时也就看到了自己。由于这面镜子在意识穿行的时候会对其进行转化,所以利用它,我不但可以观察自己,还可以改写自己。”
“我分析了自己意识的组成和运作模式,它无比繁复,浩如烟海,又相互关联影响,让人很难安全地增添新模式,稍不注意就会酿成大错。于是我在其之上,去搭建一层优先级更高的意识,这一层能够做得很薄,因为可以调用我自己的部分记忆、性格,和思维工具。我一点一点地小心编写,尽可能覆盖掉受情感影响最大的模式,增强了直觉和本能,性格上也做了一些微调,强化了坚信理性和逻辑化思维模式。随着新意识一步一步被搭建起来,我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不再想着要找那个女孩,死亡的威胁也越来越远,我又能重新感觉到生命的本能在胸膛里跳动。”
“欲望也随之复活了,这时候我才想到,在与死亡的对抗中,我已经获得了神乎其技的意识架构能力,完全可以在新意识上构建出一个电子战超人。我可以在他的潜意识层面安装好各种武器,令他在反应速度和战术能力上超出对手几个数量级,我还可以为他编写和固化一些极为复杂的战术策略,普通人难以施展的奇技淫巧。我对这个想法无比兴奋,为了不让自己过去练就的下意识反应影响战斗水准,我把所有以前学到的技战术反应重新编码后,转移到了新意识里。”
“经过漫长而痛苦的雕琢,我对自己创造的这件艺术品终于满意了。他意志力强大,战斗表现稳定,不受情感左右,各方面都趋于完美,更重要的是,他就是我自己。我把他叫做A面,就好像把双面唱片放进留声机时,要先播放A面一样。”
沈汉生讲的时候,一直盯着窗玻璃上他自己的影子。窗外的黑暗已经笼罩了一切。
老黄是第一次听说过这样的事情,想到对自己的意识动手术,她感到不寒而栗。
“所以,以前我认识的你,其实是A面?”老黄问。
“不,那确实是我,不过是穿着A面装甲的我。”
“你这一穿就是好多年。”
“本来打算穿到死的。”
“其实……即使不这样做,你仍然有一个办法,就是斩断你脖子上那根绳索,”老黄笑道,“你如果亲手杀死她,就不会再纠结她的死活,不会在没有结果的搜索中疯掉,没有希望就没有绝望。”
“你说得对,我最求之不得的就是一个断字。”沈汉生冷笑了一声,“可惜现在我跟她灵肉相隔,也没这个机会了。”
“那你的A面在哪?让他帮你了断。”
“他已经死了。”沈汉生苦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