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者走山,山在陆地,渔者走渊,就这样到本不属于人类的水世界去。航行,当界定为一种越界行为。渔者,就是一群越界的人。
如果人用肉眼能看到三个世界:空中、水体、陆上,以直立的两条腿发誓,空中归鸟儿,水世界归水族们,在陆上生活才是我们的本分。
与大陆上的人们大致生活在陆上不同,岛上的渔家同时生活在陆上和水世界,生活所需则更多地来自水世界。
木者走山,山在陆地,渔者走渊,就这样到本不属于人类的水世界去。航行,当界定为一种越界行为。渔者,就是一群越界的人。
我想,法则一直存在,当这几个世界没有被完全打通,一个世界的生物在毫无准备的情形下来到另一个世界,只能是——斩立决。
遵守法则是一回事,在法则下迂回行事又是勇者的本分。
但法则永远值得敬畏,并需要相当多的付出。美人鱼要上岸也得忍痛揭掉所有的鳞片,看普通鱼儿上岸情形,大口呼吸着汹涌的空气,结果死去。如果是低层鱼比如黄鱼,还没等出水五脏六腑就胀得从口中呕出——是否为正宗的野生黄鱼,这也是甄别标准之一,从网箱里逃出去的便无此呕心沥血之相。
即使仅在水世界表面通行的人类,有着聪明的头脑却缺乏鱼腥味的家伙,一开始常常需要清空自己的胃。
晕船的人多么值得同情。即使是在海边长大,即使到了有药物缓解的现在,初次出洋还有不能免除晕船这一关的。在铜钱礁遇见的渔老大告诉我,他当年上船捕鱼,整整吐了一个月,不过他吐了吃吃了吐,像个屡战屡败又屡败屡战的典范,最终在船上站稳了脚跟,直至当起船老大,后来将他不上半百的父亲赶上了岸。石浦一个年轻船老大,每年休渔期过后第一次出海,总会头晕目眩跟小媳妇初害喜似的,必得叫伙夫煮一盆鲜鱼汤喝了后才逐渐头目爽利。仿佛这才能冲淡身上多日积累的陆地味道,重新添上了鱼腥味,然后鱼目混珠,被大海接受。
初出海的渔夫就没那么幸运了。象山本地的渔夫,主要是石浦港周围或不远的:东门、沙塘湾、前龙头、后龙头、金高椅、吉港、金漆门……男孩子打小在海风中长大,海浪当摇篮,鱼汤作乳汁,十岁上下就跟着祖父辈在内港捞鱼,习惯了摇晃的日子,但正式出海捕鱼,到了外洋,完全是另一番风浪,差不多还得吐上几天,权作下马威。现在这一带的渔夫,多的是内陆来的,安徽、江西、四川、湖南、云南,有的人一辈子没看过海,说是顺便来看看。捕鱼的活儿艰辛,难为收入好,时间也极有弹性。喜欢自由冒险的人,找条船,跟船老大商量着跟一风试试。渔船从出海到返港称作一风,短的几天,长的几月难说。因为现在有了海上补给船,收走鱼货,留下所需的油料、冰、淡水,远洋渔船游弋在大洋半年不回来。自有禁渔期以来,附近渔场有所恢复,近海作业的船一星期左右就能回来。
跟风的人没有工资,但管吃管喝。大部分人头几天只吐不进,歪在那儿要死不活,干活是不要指望了。直到熬过这一阵,能进些饮食并藏得住了,身上也就长回些力气,爬起来立得住,然后开始学习捕鱼。干种活儿换种骨头,这个过程相当于一次极速重生,从学习吃饭走路开始。
新手里有两种人非常偶然且奇怪。一种是下海如重回故里,毫无生理反应,照吃照睡,学习起来进步神速。这种不知晕为何物的人简直是天生的渔者,或者前生是条海豚。今日来到海边讨生活,也许就是海的召唤,即使隔着千山万水,也将他吸引到了石浦港的某条渔船上。还有一种人就很不幸了。自船一开出铜瓦门,就有大祸临头之感。从外表看,他们摇摇欲坠,他们面无人色,他们的胃像风暴鞭打下的海,但他们的痛苦只有美人鱼才会理解。老船员们镇定地说,吐几天就好,总要吐的。
这条咒语式的真理也有失灵的时候。几天过去了,他们还是水米不存,即使水米不存,他们还是要吐。有一个跟风的川籍后生,吐得像条鱼干,从头到脚都瘪三得很,仿佛是从离心机里出来的。从第一天开始,他就挣扎着对经过的每个人念:我要上岸,我要上岸。每个人也都这样安慰:就上,就上。
直到第十天,船满载而回。神奇的是,那家伙跟画皮怪似的,海上十日十夜折腾,双脚踏上岸一时三刻便恢复了人形,表现为不晕不呕底盘稳定扬长而去绝不回头。他是跟乡亲来的,老乡们都在此讨海并安定下来,只有他发誓此生只在岸上。
跟前面相比,这是个跟海绝缘的人,或者祖先上岸太久已经彻底遗忘了海。此行只当是听了海妖的歌声入海又侥幸全身而退。
普通人只是与海暌违日久,却不知是进化还是退化成了陆上生物。有朝一日闯入了不再属于自己的世界,一开始未免与此频率不相符,需要一番彻底的洗礼,先去掉胃里最明显的陆地气息,直到注满并散发海的味道,包括皮肤头发上的盐渍,手脚衣裤上的鱼鳞与水锈,从鼻端到胸腔深处的腥味,一个与鱼同类的人最终建立起与海浪相谐的频率,甚至今后走路的步伐也会与行在陆地有所区别。
入得大海之门,先要交上一张珍贵的门票,金钱权势在这里失色,法不容情,人只能以生命中的一小节来购买:先天的禀赋,后天的意志,再搭上持续数日不等的痛苦。
记忆应当如此深刻。
当一个新手完全适应一条船的生活,结局皆大欢喜。当然,人们有机会乘着比小岛还大的邮轮,带足陆上的一切,淡水食物之外,泳池、鲜花、美食、艺术品,作一次海上豪华游,看海上日出、异域风光,享受美人美食,来场无伤大雅的风花雪月,这种偶尔暴露在不同世界通行法则下的海上生活(自然是最大程度地弱化),那是不作数的。
渔夫们生活劳作在海上,日日夜夜,经年累月,更多的法则如剑高悬,晕船作为入门券,仅仅是一个严苛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