滩涂连着大海,因为涂平水浅色浑,它下与近处海面上与、大地容颜几无分别,真是水糊涂啊,如天地未开,混沌的一片。小舟显得更小,被村人们各各牵在身后,像带着一只只宠物狗遛海。
紫菜是种海藻,用的却是养殖一词,听上去像动物。由此可见,紫菜生长里同时有着随性及随和,几近于自我超越,养殖紫菜这个行当随之也具备了同样的特性。
这种特性甚至这样地契合这个海边小村的名字:水糊涂,比郑板桥还要来得难得糊涂。
当许多村庄因为空心变得像干瘪的谷物种子,水糊涂村饱满如初。
这个村庄无围墙封闭,无古树幽深,看去一目了然,像是露宿在山海之间。
村里的家当因此看得分明,每家一幢两三层小楼,宽敞的庭院,庭院里竹竿搭设的矮架子,好天用来晒紫菜,一座存放圆形紫菜筛的草棚,里边搭设了多层架子,还有一台简单的轧紫菜机。
村里人家几乎都从事紫菜养殖,因此收入与家境相差不大,在中等之间,有一点贫富均匀的意思,小村里的氛围尤其令人平心静气。
野紫菜生长在礁石上,量少而质美,多数人无缘分享,直到有了紫菜养殖业。
别看这村子不起眼,它是南田岛上最早开始紫菜养殖的。在村里,偶遇最早的养殖者吴老伯。他依然在村子里走动,看上去还算健朗,说起当年第一个尝试紫菜养殖仍记忆犹新。
几十年过去了,紫菜养殖遍及家家户户,当年的新鲜事,在现在的村人眼里已是平常。
一般人看见并吃到的紫菜限于干品,不论将它如何美化包装,都脱不了像适合老年朋友穿着的暗色缎。保存良好的话,打开沙沙响,看上去有光泽,闻起来有清香,尝一口有鲜头。
海边人看到的紫菜中包括鲜品,还像暗色缎,但浸湿了,从轻盈变得沉重。紫菜常与海带并称,但如果说鲜海带的长法和模样属于洪流滚滚,鲜紫菜则要精致得多,顶多用得上丰美二字,像束丝。吃起来,鲜味饱满。我最爱吃的是头刀菜,也有称作头水的,纤细幼嫩,柔滑无骨。内行的人却偏爱头刀尾、二刀初,大概觉得其中稍具筋骨了吧。
紫菜每割一次就会长粗,到后头的几水整体宽大起来,品质也逐渐下降,口感慢慢粗糙坚韧,仿佛束丝被织成花边。一般的人用以放汤取它鲜味,估计也不会太讲究,所以很少看见商品紫菜上面标注了属于哪一茬的。
至于关注到紫菜的一生的,也只有像水糊涂人这样的养殖户了。
看见紫菜长成我们看见的藻体样子,它的大半生已经过去。此地紫菜采苗放养是在九月份,天气凉了下来,海水里的紫菜不会因高温而死亡。
但紫菜前半生作为贝壳丝状体却已经在苗池里存在了半年左右。
没有特殊的需要,人们很少会关注这类苗池的存在。在水糊涂,苗池就建在海岸,为了取用和排放海水方便。年头已久,房子老迈,个别地方墙脚被海浪终年冲撞吞噬,裂出了大缝。
苗池还在使用,历年用过的附苗用的文蛤壳,尾部被打了孔,散落在附近沙地里,白花花,一脸的委屈。
今年我来得迟了,没有看见他们荡苗。
每年清明节前后,村人们委托邻居或自己亲自上阵,采健壮的紫菜用作种菜,打散在澄清过的海水里搅动冲激释放孢子,然后取打孔过的文蛤壳八对,背靠背穿好吊放入池中让紫菜孢子附着,因为它首先要在贝壳基质上才能长成。
直到九月份,期间自育苗的村民们不时地过来照料,就在家附近,所以很方便。当漫长的育苗过程接近尾声,文蛤壳已经变色,从白到红至于褐,肉眼也能看到针眼大小的孢子。开头的那个叫果孢子,现在这个叫壳孢子。村民用事先准备好的紫菜网浸入苗池进行荡苗采集。因为技术过于成熟,有时候他们也会敷衍了事,比如其中一户今年的紫菜长得稀稀拉拉,我还以为已经采收过了,主人却说她只将网在苗池里放了一天,本来要两天的,下海放养后就成现在这样子,言辞中有些许悔意。她说明年不这样了。
采收紫菜才是养殖过程中显得明明白白的事,完全可以诏告天下:头刀紫菜开采了!当地媒体不会放过这等好事,所以住在城里也知道头刀紫菜何时上岸,大家都去买,活泼的人干脆跑到海边去看。
从九月份开始,水糊涂村不只饱满,而且鲜美生动,活力四射。为此经常被摄影机镜头捕捉,留下往日情景。
每天潮水下退时,每家都出动自己的三轮电动车,从家门口一直开到海滩,这是个硬涂,车轮滚滚而不下陷。他们将车停在岬角的育苗场附近,那里从山上延伸及海底的岩层平坦宽大,被村人用水泥勾勒成好些水池,在此完成紫菜的最初清洗——用取之不竭的海水。
岬角不远的滩涂上,泊着长方形小舟——真的很小,坐不下几个人,只是用来载紫菜。
滩涂连着大海,因为涂平水浅色浑,它下与近处海面、上与大地容颜几无分别,真是水糊涂啊,如天地未开,混沌的一片。小舟显得更小,被村人们各各牵在身后,像带着一只只宠物狗遛海。男男女女都穿着连体防水服,成群结伙地逐下退的潮水而去。水中走不快,他们背着两手,身稍向前冲,向着大海深处一步步走去。从背后看去,无迟疑、不回头,坚定从容。不谙大海的人至此,只怕要看成是惊心动魄的一幕。
有一次看见其中一只小舟坐上了一位妇女,被一个男子牵着走向大海。那是浪尖上幸福的一对,场面温暖感人。
只有长潮,即每天推迟半小时的潮水刚好在某日的早上退,下午涨,这样就能有一个白天的工作时间,村人才会允许非专业人士下海。他们怕这些旱鸭子还没等到达紫菜地,潮水已经往回涨。
这是毫无疑问的。
密密麻麻的紫菜架已经从海水里露了出来,从很远的海岸也能看到黑压压的一片。它们平时浮在海面上,现在潮水退却被悬空吊起在棚架上,离涂面还有一两尺高。人们将紫菜网帘一边升起成斜面,便于采收。
这里的紫菜养殖是棚架式,沿用了人工采收,村民们也不再用刀子割,而是以双手直接揪采,速度更快。
当紫菜采满一船,平潮过后的海水也开始往回反扑,有时是因为天黑了下来。大家拖着紫菜船被渐渐上涨的潮水往回赶,面向海岸、村庄和家。
紫菜在海边清洗池里经过清洗后,用电动车载回家,稍打碎后再用淡水不断清洗,而后像捞纸浆一样用竹筛子捞起晒干,揭下来是圆形的一大张,也像纸。收购商陆续来临。
多年以来,水糊涂村这样存在着,日日更新,内容不变。他们的作息像潮水一样的准时,他们的付出和收成也是。在寒冷的冬季下海,采收紫菜、清洗,有诸多的辛劳,他们却不以为苦。这有什么辛苦的呢?他们反问我。我只好自己找答案:投入有限,收入稳定,又是在家门口,一家人共同努力。至于付出的劳力,那是勤劳者身上取之不尽的,就像这身边的大海。而他们享受了大海的慷慨却少了一般海上人要经受的巨大风险。
难怪村庄和村庄里的人们是这样的散淡,一如既往。但今日使我怀有隐忧的并不是这些。
当某一天,时代的大潮席卷而至,沧海桑田,再回到水糊涂村,紫菜是否安然无恙,那里的人们,能不能依然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