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又开始下。
一连数日,纷扬的大雪都不见消停,鹅毛大雪几乎连成片簌簌直落,门前的雪根本无法清扫干净。竺衣冻得浑身发抖,在屋内不住地添柴加火。当小屋总算蓄起了暖意,她便坐在床上裹着被子百无聊赖,将小木窗开了个缝隙,呆呆地看着窗外。
屋后的积雪快要没过房子了。
门前隐约传来嘈杂声,竺衣连忙下床,戴了面纱。来人动作倒快,她这里才戴好,就响起了敲门声。她在门内回应地敲了敲,屋外的人开口道:“姑娘,在下胥桉郢,八日前曾说过要与姑娘切磋射技,姑娘方便开个门吗?”
竺衣皱眉,大雪天的切磋什么?射雪?
打开门,胥桉郢一脸笑意。他身后站了六个模样生疏的人。
竺衣挑了挑眉,指外面下得正酣的大雪。胥桉郢毫不在意,“自然不是今日,那日走得急,没有与姑娘协商妥当,今日过来便是想与姑娘商妥。另,”他转身从一个小厮手里接过一架制工精美的弓弩,“补赠见面礼。”
竺衣连连摆手拒绝。胥桉郢不由分说抓过她的胳膊一把递到她手里。为了让竺衣收下,也顾不得男女授受不亲了,“姑娘一定要收下,小小心意不成敬礼。”最后竟是强制性地塞给竺衣,甚至表面笑意不减地暗点了她的麻穴,竺衣胳膊一阵麻痛不自主往回撤,竟像是她亲自收回怀里。
胥桉郢目的达成,立马道:“姑娘既已收下这礼,那就表示接受胥某的邀约了。雪停后我们会再来,届时姑娘莫要推脱。”说完也不等对方有所表示就走。竺衣急得上前去追,几人身形却迅速消失在一片雪色里。
徒留她呆在原地。
手中的弓弩静静留在怀里。弓身隐隐散着檀香味,原来是檀木所制。弓形游刃若鱼,弓尾外绕雕成飞云状,弓身雕刻栩栩如生的大朵冰莲,朵朵绽放,延至收尾处。弓弦清清泠泠,如果没猜错,该是南疆霁蚕丝制成。
果然是厚礼。
竺衣冷笑,看来他们已经知道了。
曾经,她向左柸讨要过这种弓弩,一直没讨到。虽不是这一架,却也八九不离十。
胥桉郢回到古寨,左柸房前好些姑娘仍在大雪中“据守”,包括竺家几位大小姐。其中一位,几小姐他分不清了,总之与竺衣长得十分相似。
仅是看面相的话,路麦几个臭小子倒是对那位小姐颇有好感,每每忍不住多看两眼。
五日后,雪停,天晴。
天初晓,路麦与欢七、师乔三人实在忍不住,打着“提醒竺姑娘赴西林之约”的借口堂而皇之就出寨子去了竺衣住处。
左柸不放心那莽撞的三人,吩咐胥桉郢过去一趟。
仇水如往常般,天色依旧黑沉,在竺衣醒之前就先过来生火。待竺衣初醒,天色渐亮,彼时小屋已经暖意十足。仇水忙前忙后,竺衣就取过扫帚将屋前屋后的大雪扫开。
远远有人过来。
来人已经很近,她今日没覆面纱。就算覆面纱,怕也是没什么作用了。竺衣暗暗咬牙,“既然这样,不如我们照实了说开吧。”
仇水趁煮饭的间隙出来帮竺衣扫雪,见她傻傻看着远处,觉着不对劲,扫了对面一眼,瞬间蹙起了眉头,“看来这几天除了我还有别人来过。”
竺衣没应答。
路麦三人一路心情明朗地过来,走近了,瞧见了竺衣。刘海还在,面纱却没有了,素净的一张小脸,被冻得通红。几人相视一眼,不约而同笑起来。
竺衣放下扫帚迎上去。
看着路麦黝黑的脸被冻得发紫,竺衣道:“你们南方人皮还挺厚的,雪才停就跑出来。”路麦听到她开口说话,一时呆住,一旁的师乔赶紧接话,“今日姑娘怎么不戴面纱了?原来姑娘并不是哑女啊。”
一副疑惑又恍然的样子。
竺衣冷哼,“少装了,早都看出来了还装什么?你家主子在哪,我去‘负荆请罪’,毕竟烧了你们二间房。”说罢就要拾步走。
路麦回过神来拦住她,“竺姑娘,没想到你还活着。”
竺衣耸耸肩,“活得好好的。”
路麦顿了一下,忙着解释:“竺姑娘不必担心,眼下只有胥大哥我们几个知道姑娘。其他下人都是生人,不认得你。庄主他,他眼盲,也不知道。”
“哦?你这么大嘴巴的人难得没有向柸先生揭发我啊?既然他还不知道,看样子你们又不打算供出我,那为何还要来找我麻烦?”
路麦现在嘴笨的可以,解释得吭吭哧哧,“胥大哥说庄主不知道的好。可,可是胥大哥又是真的想要弥补你。”
竺衣“唰”地转过身往仇水那边走,“不用,说到底是我骗了你们,是我对不住。你们回吧,回去告诉胥桉郢,以后别再来找我就好了。”
路麦跟过去,“胥大哥没有恶意,我们也没有,只是难得再见,我们都很高兴亲眼见姑娘还活着,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竺衣猛地转过身,双手不自觉的握成拳,杏眼睁大了几分,“为何那日你们强行塞我进马车?把我置于尴尬的境地?”记忆里鲜活的竺衣如今这么凶,把身后的人吼得一滞。
胥桉郢过来时,就见到这样一幅场景。有些好笑,亦有些熟悉的温馨。
“外面冷,我们回屋。”仇水将扫帚放在门口,走上前来将竺衣搂过。竺衣挣开,背着身对几人道:“希望以后我们都不再见……”
“可是竺姑娘那日既已收过胥某的见面礼,怎能爽约?”胥桉郢适时打断她的话。竺衣无力地看向来人,“是不是我自愿接受的,你我心知肚明。”
“胥某只知礼送出去了,约便也定了,做人无论如何万不可失信于人,姑娘说是不是?”
仇水放开竺衣,将她护于身后,声音如冰,“我不管你们出于什么目的,要是敢伤竹子一分,我仇水定回他一丈!”
“呵呵,胥某理解。只是胥某实在无辜得很,只想与姑娘研讨射术之技而已。没人与姑娘有仇,何来伤她一说?”
竺衣将仇水拉进屋里坐下,取过挂在门后的弓弩,对胥桉郢道:“这弩还你。”
胥桉郢并不接过,他看了两眼这弩,轻抬眼皮,“送出去的东西绝不收回,定下的约绝不辜负,这是遥案庄的规矩,而我,是遥案庄的人。姑娘想必也清楚,如今把话说开了,难免有人因为情绪一时失控把什么不该说的说出去……”
竺衣失笑,“这是在威胁我?怎么以前不觉得胥大哥是这种人呢?”
“胥大哥以前也不知道竺姑娘是为了骗人宁愿假死之人。”
“你……”
胥桉郢不动声色地站在那里。静静看着一时语塞的竺衣。
仇水面色僵硬地站起身,带起泠泠一阵轻响,他腰间的挽消已是泛起冷光。
这场面着实有些紧张,竺衣赶紧走过去按他坐下,可是仇水一动不动就这样站着,和屋外同样清冷的胥桉郢一道暗自僵持。
竺衣心里好似几把大刀交接摩擦,这弥漫的杀气冻得她有点发颤。欢七、师乔两个识趣地将胥桉郢围住。
眼看局势一触即发,竺衣连忙打破僵局,“胥大哥,我也不是个无礼的人,只要今后我们不要再打搅对方,我可以遵照你所谓的‘约定’。”虽然那个约定并不是她答应的。
胥桉郢这才收敛了周身气息,“我答应你,绝不会作出任何对你不利的事。你记着今日自己说出口的话。明日我便来邀你前去涉猎你可答应?”
竺衣如鸡捣米似得死死压着仇水开始发抖的双肩,“好,好,明天我一定去,你们先回吧。”几人闻言不多做停留,颇为满意地撤身。
竺衣赶紧关上门,仇水仍然闷不作声。走过去拉拉他的衣襟,她道:“你别动不动要打架的架势啊,他们人多。”
仇水慢慢松了攥紧的拳头,言语间满是自责,“是我没用,才让他们发现了你。”竺衣努嘴,“别说傻话,纸包不住火,迟早会撞上的。”
“你明天真的要去?”
她嘟囔:“不然畏畏缩缩也不是个办法。路麦说只有他们几个知道我的身份。把我诈死的事供出来,其实对他们主子来说,还真不是什么好事,所以我觉得左柸是断然不会知道的,何况在他面前我还是个哑女。他看不到又听不得,胥桉郢一向重守信用,应该没什么。”
仇水缄默。
“好了,哥,别不高兴,”竺衣安抚他,“明天见了他们我把所有的都说清,然后断绝往来。”
仇水心思已经不在此处,她摇摇他的手,听他幽幽开口:“只怕事情没有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