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思绪麻乱,行至雪林出口,诧异发现左柸一行人正在那儿套马。竺衣瞬间苦了一张脸:怎么又碰到他们……
胥桉郢正与套马车夫说话,抬眼“不经意”扫了这边一眼,颇有些惊喜地喊道:“姑娘,你也打算回去了?”
竺衣抖了抖,将面纱往上拱了些遂上前点头示意。她欲若无其事的借过,他们却不愿做被漠视的过客,擦肩而过的时候胥桉郢开口,“姑娘看着还小,箭法已经纯熟。在下一向敬重骑射了得之士,因此想讨教一番,不知姑娘肯赏脸否?”
她一阵恶寒,作为即将二十岁的老姑娘,竟被说“看着还小”?
背对着他摇头,示意不肯,胥桉郢绕至她面前,拦了她去路,竺衣不得不停下。胥桉郢认真端详一番,看得竺衣一时发毛,慢慢地将头压低,她以为对方发现了端倪,却听胥桉郢恍然大悟,也不知说给谁听的,声音很大,“原来姑娘不能说话,我还在这儿邀问姑娘,真是得罪了。”
“……”
这是,以为她是哑女的意思?
那可真是给她找了条庇护的路子。
想来,竺衣作为一个不折不扣没话找话的话痨,与此刻这个默不作声的“哑女”是无论如何也联系不到一处了。
“哑女”的身份让她面对眼前这些人,难得安心点。
见竺衣又无所表示,胥桉郢毫不在意,一把提过她手中的鹰就塞进后面的马车,“早间寒气重,反正是要往回赶,大家顺路,我们便送姑娘一程。”
竺衣连连摇头,痛心疾首看着那两只肥硕的鹰就进了人家的马车,而后还没反应过来,路麦和另一个小厮已经“热情友好”地请她上前面的马车。
她瞧着,往死里摇头。
左柸在里面。
先不说上去了不自在又压抑得慌,就她这满身血腥,以左柸那喜好洁净的脾性,不定要如何嫌弃。
她可是不愿再被人嫌弃的。
路麦个子比之以前拔出一大截,力气又大,几乎是不由分说就把竺衣往马车里塞。竺衣撑着车门使劲挣扎,往四周看了看,除了他们竟然四下无人!
一来二去,她的绒帽掉在雪地上,马车也被抓得摇摇晃晃,有人一把掀开车帘,竺衣停住。
那人在车内茫然“瞧”向外面,而她在车外口不能言。他问:“怎么了?马车还没套好?”车夫赶紧回话:“柸先生,套好了。”
“嗯。”吐出这一个字他便放下了帘子,竺衣此时扮作哑女,怎么着急也不能出声反抗,最终挣不过人,被“请”进了马车。
看着没人再进来,她小心守在车门的厚重车帘处,将路麦帮她捡起的绒帽老老实实扣在头上。左柸端正坐在那端的软座。车外马夫一声“驾”,微有寒风透着车帘灌进来,恰好将竺衣身上的血腥吹向那边。
她赶紧朝里移了移,避开风口。
那厢里左柸闻到浓浓的腥臭味微微皱了眉,竺衣又赶紧把沾了血的袍子脱下来裹住。
胥桉郢在车外驾了匹马,对左柸道:“方才那位擅射术的姑娘恰与我们同路,想着天寒露重,便私自邀了姑娘一道回程。”最后,他放轻了声音补充,“姑娘不能说话,庄主尽可歇息就好。”
竺衣一听,暗自咬牙:我是会吵吵你家庄主咋的?左柸毫无焦距的眸子“看”过来,唇角弧痕弯了弯:“不碍事。姑娘可以进来坐,莫要染了风寒。”说罢还很好心地将他跟前的火盆往竺衣这边挪了挪。
看着左柸在看不见的情况下还能用脚移火盆,她不禁替他捏了把汗。
也不怕把脚伸进去了。
左柸既要装,就要装得像些。他本是一个少言寡语的人,此刻便不能多说什么,于是靠着窗柩微微阖了眼小憩。
只是哪里能小憩呢?竺衣就在车里,曾经以为死了的那个人,那个为爱他粉身碎骨的人,四百多个日夜后,又活生生地坐在了他的身边,他又哪里能真正冷静?
面上一派风平浪静,不过是拼命压抑内心波涛汹涌的假象罢了……
竺衣摊手放在火盆上方烤,顺便将一旁的暖炉稍稍移过去些。马车轧上一块石头,车身猛地颠簸,暖炉一下翻倒在地,“咯噔”一声。左柸立马睁了眼,“姑娘?”
竺衣悄悄吐了吐舌,结果舔了一把面上的纱巾。她没回应,左柸便稍起身坐起,又唤一声:“姑娘?”竺衣不知他为何又唤一遍,这带着疑问的语气,看来是要她回答一声。
可她是“哑女”啊。
伸手将暖炉扶起来往左柸那边推了推,她轻轻扣了两下他身前的案几,以作回应。左柸闻声转过视线,大致向声源处“望去”,听着那“扣扣”声微微笑了笑。
竺衣手上有不少血迹都还没擦,转身在白袍上抹了抹,想着反正也是脏了,再抹点也无所谓。
这小动作被左柸看在眼里,他不想再沉默,就这样与她完全没有交集,委实不甘。
她撩起车帘,查看走到哪里了,左柸却在这时缓缓向她伸出手。
竺衣看着那玉骨分明的素手这样伸向自己,不明所以。男人浅笑,“一路闲来无趣,不若拉话闲聊打发时间。若姑娘不介意,可写在左某手掌。”
将面纱再次往上拢了拢,只为增加安全感。然,看着那好看的素手无动于衷。
她这里沉默,左柸依然伸着手。在竺衣看来,他的视线只是茫然向前投放,或许他自己都不知晓在“看向”何处。
顺着他的视线看下来,原是无意停留在她的面纱处。叹口气,依旧不打算伸出手去。
一路而已,何况她的小屋比古寨近,片刻就到了,没必要。再者,一个“瞎子”,一个“哑巴”,聊什么?
左柸的手静静杵在那里。她不依,他就固执地伸着。
竺衣以为他这是因为从没被人拒绝过,面子过不去才固执着。她在纠结着如何既能顾全了对方的面子,又能拒绝这种沟通方式,突然听得下方火盆“噼啪”一声,两三点火星直直弹向左柸的手背,她慌得一把拉住他的衣袖拽到一旁。
左柸疑惑,“姑娘,这是为何?”
她撇嘴,无声叹了口气,这不解释倒像她侵犯人家一样,咬咬牙,唯有认命的伸出手在左柸掌心上轻轻划道:“炭火迸溅,冒犯,见谅。”
他的手心温热,掌面纹路迷离,肤理柔滑。触上他的那一刻,一直以来平静的心湖竟然泛起些许酸涩。
男人低下头,视线并不曾落到自己的手掌,隔了好一会儿他才说:“多谢。”
竺衣想自己也劳烦他举了好一会儿的手,定是酸了,出于愧疚,便又伸过手写道:“不用。”
左柸这才收回手。
她的小手冰凉,轻轻划在掌心的凉意好似激了他一般。
为何烘烤了半天,还是没有温度?
不知再开口说些什么好,左柸倚在软榻上闭目小憩,竺衣亦是不想交流。再次掀起窗帘,远远的看见小木屋升起了袅袅炊烟。竺衣将裹起来的衣袍重新披上身,轻叩两下车窗,路麦闻声将厚重车帘掀开,被示意停车。
车夫勒了马,竺衣跳下车站在小路的分岔口。孤零零的小屋在东北方向,地势稍高的地方,而古寨则在这条沿东南而去的小路尽处。
两个地方,相距不远。
胥桉郢提过她的鹰,笑笑,“原本想将鹰全部送与姑娘,念及姑娘拿不动,这次便作罢,改天与姑娘切磋射技,届时奉上见面礼。”
竺衣接过鹰摇摇头表示自己不想与人切磋。胥桉郢选择性忽视对方的意见,只说了声“告辞”而后上马吩咐继续赶路。竺衣无可奈何转过身子,听着嘚嘚远去的车马声,一时心里纷乱。
仇水老远便看见了她,匆匆出来,接过鹰,看着她素白的袍子沾满了血,不住问她可有受伤。
竺衣晃了晃头,一把拥住仇水,双手死死攥住他的衣衫,越攥越紧。
仇水将她快步领回了屋。
“如果他们已经知道了竺衣还活着,之前不过是诈死骗了他们,你说他们又该怎么看我?”小屋里烧得很暖和,竺衣松开仇水,闷声闷气地问。
仇水反应很快,“他们认出你了?”
竺衣有些不确定地摇头,“应该没有,只是顺道载我回来。不过我不知道为什么,胸口有点闷,心里也不好受。明明前几日还好好的,难道这一年多了我还没放下?”
仇水坐在对面,问道:“你告诉我,现在看到左柸还会欢喜吗?”竺衣瞪大眼睛,“他都那样了,好好一个读书人恰恰失了明,我如果还能欢喜,岂不是卑鄙。”
仇水皮笑肉不笑,“我指的是‘钦慕’的欢喜。”
竺衣支起下巴,老实道:“倒没有,只是看着他会有点堵得慌,说不上来的感觉。不过你放心,不是以往的那种冲动。”
仇水伸过胳膊揉揉她的发髻,“以后注意避着他们就好了。”言毕“嚯”地起身,“肚子饿了吧?看你不在就知道你又跑去打猎了。来,尝尝我煮的羊骨汤。”
“可真香,我方才竟然没有闻到。”
“小心热着。”
“……”
品了一口,果真香味醇浓,鲜到骨子里。竺衣被烫得口齿不清,“若,若是哪日我哥成了家,我肯定羡慕死嫂子。”仇水认真想了想,“放心,随时给你备着。”
她笑迷了眼一脸讨好,仇水宠溺地摸她的头。
他尚且不知自己能否再遇见倾心的姑娘,即便遇见了,他也不能只顾自己成家,扔下这丫头一个人生活啊。
竺衣是他从小带大的,他是她的兄长,亦如她的父亲!这是仇水从小的信念。
饭后不多会儿,竺衣照例午眠,仇水守着她,直到算着她该醒了,这才回古寨去照顾阿娘。
竺衣的生活就这样日日复日日,月月复月月。小木屋进进出出只她与仇水二人,简单,带点清苦。
从前不知道这种生活还要持续多久,研书参选失败之后,竺衣悲哀地想:原来一辈子都会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