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号中午父亲就回来了,跟小九说了情况。
原来大爹是被发了劳役,去京城修建皇陵去了。
“等大爹忙完了,赚了大钱,就会回来接小九的。到时候大爹骑着高头大马来接小九,小九可别哭鼻子啊。”父亲揉着小九的碎发,宽慰道。
其实大爷这岁数,发了劳役,基本也就断了回来的机会了。像张二牛的爷爷就是因为塞北用兵,16岁就被抓了壮丁。走的时候奶奶正怀着父亲,挺着四个月大的肚子给爷爷送得行。爷爷每年都往家里寄些银子,附上封信,然后某一年突兀地就断了音信,从此没了消息。那时候父亲还是个半大的小子。大伯都没坚持到塞北,路上就染上风寒,拖了半个多月后在夜里不声不响地没了。
但人总归还活着,也算留了个念想。
“真的?”小九惊喜地抬起头。
“嗯。对了,大爹还在东华县给你留了些银子和新买的衣服,等10月份闲下来带你去取了。正好带你们两个小家伙出去见见世面。”父亲刮了下小九的鼻子:“小九的新衣服我看过,可好看了。”
“嘻嘻。”小九心情快活,转过身拉着张二牛跑开了。大黄跟在后边。
“当家的,小九这孩子往后可怎么办啊?”母亲看着跑开的两个孩子,心里面乱糟糟的不是个滋味。
“你别吭声儿,让我想会儿。”父亲收起笑容,表情有些烦闷。
母亲心里面也是一团乱麻。谁家过活也不容易。
父亲眉头拧成麻花,低着头不吭声儿。良久,像是下定了决心抬起头,不容置疑地对母亲说道:“从今往后小九就是你我的亲闺女了。正好二牛也想要个妹妹。”
母亲张了张嘴,半晌还是叹口气,起身忙活去了。
田埂上,小九收起笑容,难过地对张二牛说道:“二牛哥,你告诉我,爹爹是不是回不来了。”
张二牛也不答话,静静地看着小九。
小九靠在张二牛身上,低着头拔着地上的枯草:“二牛哥,你还记得你讲过的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吗?”
张二牛倒是想起来了。那时候他还没有被锁在棺材里面过,总以为自己如何如何厉害如何如何逆天,整天用高人一等的目光跟村子里的孩子讲些故事,上古神话志怪小说,中西历史人物传记都有涉猎。
“别多想。故事是故事。”张二牛抱起大黄,理顺大黄有些零乱的毛发。
两个人之间陷入了沉默。
两个孩子就这样背靠背坐在田埂上,由着太阳在空中划过弧度。
打完谷后还没晾晒几天,官差就赶着车队下乡征粮了。
打头的便是小吏王峥,40多岁的人了,身材发福变样,将身上的黑色官服撑起,倒有几分官架子。身后30来个官兵手执长枪,左右将车队给围起来。官兵们痞里痞气的,散漫地跟在车队边上,也不知小声谈论些什么,露出那种猥琐的笑容。
严格来说若没有逢上灾年,村里大都希望越早征粮越好。这是因为新稻水汽大,而州里粮税又是定额的。
人离村口还有段距离,村子里老一辈的人就纷纷迎上去,跪下来迎接王峥。
“王大人。”村里人散开一条道路,老太在大爹二爹的搀扶下迎上前去,颤颤巍巍行了个礼。94岁的人了,腿脚都已经萎缩,行礼的时候身子都在抖着。老太满嘴的牙也都掉了,说话漏风。再加上声音很低,不是看着老太嘴唇蠕动,几乎都没注意到他在说话。
村有一老,如有一宝。运朝以孝道治天下,对长寿的老人有各种优惠政策,每年年底还会有专人上门送些米面。
王峥避开了这一礼,笑着问道:“张三爷身子可还硬朗?”
简单寒暄几句,王峥问村里要过族谱,对着自己早先备好的册子、算盘,核算着各户的税额。
粮税是分两部分的,一部分是土地税。按照田地肥力区分,这些都是早先就算好了的。另一部分则是人头税,年满14岁的男丁都要缴纳,未满14岁的需缴纳一半。女丁则是从12开始缴纳,未满12的不需缴纳。而14岁往后每晚一年出嫁,税额便翻上一番,直到出嫁为止。
算出来后已经是正午了。
大爹家搭了个大棚,支起炉灶来。火焰舔舐着锅底儿,昔日里村里最壮的黑皮猪已经化为盘中餐,猪肉的香味传遍整个村子。
官兵们分了四桌,鸡鸭鱼肉一样不落。等到王峥那边进了里屋,官兵们才纷纷开动,对着油冒冒的猪肉下筷,吃得满嘴流油。一瞬间桌上狼藉一片。
父亲、三爹、三叔和四叔一人一桌,拿着酒罐子挨个儿敬酒。
几乎全村的孩子都聚在棚前。咽着口水,绿油油地眼睛盯着案板上的猪肉。
张宝更是夸张,咕咚咕咚大口咽着口水。他蹲在地上,手指头啜得吧唧响,仿佛自己正捧着根猪棒骨,吃得正香。
张二牛和小九倒也没有笑话他。两个人也有些馋,笑他不过是50步笑百步罢了。
“诺,小孩,过来。”三爹那桌有个官兵看见了,从盆里捞出一根猪骨,喊着张宝。
三叔敬着酒,目光留在这边儿。
张二牛拉住张宝,被张宝甩开。村里的孩子还露着些羡慕的目光。
“叔叔好。”张宝倒也不怯。
“嗝。别叫叔叔,叫声爷爷,我就给你吃。”官兵夹着棒骨,一股子酒气喷在张宝脸上。
“哈哈。”桌上的官兵哄笑着:“叫啊,叫啊。”
官兵哪里肯放他走,一把抓住张宝的手腕,也不管轻重,把张宝晒得黝黑的皮肤抓得青白。
张宝想挣脱又挣脱不掉,疼得哇哇直叫。
三爹急忙站起来,端着盛酒的大碗,还没开口就被那官兵吼道:“没你什么事儿,坐下。”
三爹老老实实坐下来了。
三叔急不可耐,被边上的官兵一把摁回椅子上,那人满满的给三叔倒了满满一杯酒:“跟孩子闹着玩呢。来来来,喝酒喝酒。”
三叔也没法子,只得坐下来,一连被倒了四大碗酒,整个人都摇摇晃晃的,身边的官兵才放过三叔。
“我也想吃猪蹄。”
正僵持着,张二牛只好学着张宝的样子,嗦着手指头走出来。
听了这话,闹着的官差登时就清醒了些。
猪蹄他们自然是没办法吃得,那是里屋王峥才能吃得。王峥虽然十数年没有升迁过,但是在这肥差上一坐就是10年,自然也有些手段。为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儿闹到王峥那里去,总归也是不好的。
“兵爷,我也要吃排骨。”张二牛见官兵神色清明不少,忙给张宝使着眼色。
“兵爷,兵爷。”张宝扭动着手腕子。
官兵也就坡下馿,笑骂道:“你们两个倒是个机灵的,拿去吧。”说罢就把棒骨夹到个陶碗里。
张宝哪里肯接,官兵一撒手就跟个兔子似的窜走了,没了影儿。
张二牛接过官兵手里的陶碗,舔着手指闪着大眼睛:“谢谢兵爷。”
“去吧去吧。”那官兵挥挥手,打发走张二牛。
三叔、父亲、四叔、三爹又打着圆场,开始劝酒。一群兵老爷又开始吃吃喝喝,划拳有来有回,这事儿就算是揭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