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哈,三闾大夫,蒙优就要滚蛋,就要去咸阳做鬼无用功,您怎么来了?”
“给蒙大夫送行嘛。”
“敢当不起,敢当不起。”
“还有件小事要拜托蒙大人。”
“只管说。蒙优不才,在朝廷只敬重屈大人,屈大夫的事就是在下的事。”
屈原把假小子往蒙优跟前一推,重言相托:
“这是家乡来的柳公子,游学到郢都。他想去秦川咸阳见习秦学,请蒙大人多多照应。”
“好啊,好啊!”蒙优细细打量柳公子,忽有所动,“这么英俊倜傥的公子,就当是蒙优的亲侄。滑稽大臣正愁一路上枯燥,有柳公子相伴,哈哈,求之不得。屈大人,您放心好了,蒙优回来一定完璧归赵。”
“多谢,蒙大人。”屈原躬首。
“柳公子,随我登车。”
蒙优拉着山鬼细腰白嫩细腻的手,大步走出厅堂,随屈原一同来到大院里。蒙优携柳公子登车,撩开车帘冲屈原再次拱手,郎不郎秀不秀地道:
“屈大人,您就等蒙优闹得咸阳天翻地覆回来吧!”他挥手朝驭夫发出号令:
“车向咸阳--”
使秦大臣的车队,缓缓使出府院,朝都城北面的修门大道风尘滚滚地飞驶而去。
屈原的四马车,跟在后面直送到走出北门,才停下。屈原走下车,目送载着心上人的车队走远。他拭去眼眶里满含着的泪水,喃喃自语:
“远走高飞吧,我的山鬼!”
怀王经常居住的藻阳宫,原来叫枇杷宫,因为后院御花园里栽了几十棵枇杷树。怀王是爱吃枇杷的。后来太卜郑詹绕着枇杷宫走了一圈,发现御花园里有股妖气,弥漫至怀王寝宫,力谏改名为现在的藻阳宫。
怀王在天牢与细腰女夔柳,有过那一场唇枪舌战,莫可名状的对话。正因为是在气头上,他诏旨传令:第二天午时三刻将柳贵妃斩首示众。
那晚回到藻阳宫,他就做了一晚噩梦。梦见柳贵妃一会儿是面目可狰的蒙面女,一会儿又是窈窕善笑的山鬼细腰夔柳。她领着黑猫宫的“血盆鬼”前贵妃,几十只叫屈公子的公猫、叫夔小姐的母猫,全都黑头黑脸地朝他扑了过来。黑猫抓的抓心,咬的咬脑袋,还有的咬手指,拖小腿,弄得他一夜疲于应付,辗转不眠。
第二天醒了过来,已经是半上昼。刚吃过早点,上官大夫靳尚就溜了进来,禀告道:
“大王,今天午时三刻,柳妃就要问斩。臣下不知大王是否要亲自前去监斩。”
怀王头痛欲裂,扬了扬手:
“去,叫令尹子椒,朕不去了。”
“是,大王。”
靳尚退出后,他捶着疼痛难忍的脑袋,朝后面的御花园走去。想去散散心,驱走头痛。他一时为砍柳妃头颅的诏令感到后悔,一时又为细腰女夔柳的大不敬恨得咬牙切齿。走到御花园,他猛地愣住了。
这正是枇杷采摘的秋末冬初,却见枇杷林里一股青烟如鬼影飘来飘去,那些尚未采摘的枇杷,莫名地往地下纷纷坠落。枇杷树得病了?生虫子?
老岳父太卜郑詹,也曾进谏请他把枇杷树砍掉,说枇杷树成林,容易惹来“枇杷鬼”。只因为他太爱吃枇杷,枇杷树得以保存下来。他也曾问过老岳丈,“枇杷鬼”是怎么一回事,太卜郑詹神神鬼鬼地道:
“枇杷鬼是因为它没有五官,脸像个枇杷,所以才有此恶名。它喜欢居住在阴暗潮湿的树荫下,多半是死前积聚了太多怨气的女子变成的,善唱歌,跳舞。人要是碰上枇杷鬼摆的‘人头桩’,必死无疑。”
“何谓‘人头桩’?”
“‘人头桩’是枇杷鬼超度的一种仪式,通常都把八九十个人头,按九宫八卦的方位排列在一起。”自认为懂得神鬼世界三昧的太卜郑詹,对他的大王女婿详细解释道,“神、鬼中间隔着一个‘精’,世间有鬼,有神,更有各种精怪。比如狐狸精、琵琶精、桃精柳鬼,这些都是冤魂野鬼汲取日月精华,日积月累修成。前面说了,枇杷鬼多是女鬼冤魂所集,她们不能超度轮回,也不能成仙。最有可能的是想用这个‘人头桩’,使自己超度成为‘精’。”
想到这里,怀王蓦地在枇杷林里,隐隐看到有三个人的头颅。他一阵惊悸,“人要是碰上枇杷鬼摆的‘人头桩’,必死无疑”,老岳丈的话吓得他魂不附体。他尖叫着跑回寝宫往龙床上一倒,人事不知。
贴身宫娥彩女立即请太医给怀王看病,太医摸了好一阵脉,竟不知所云。开了一副安神醒脑的汤剂,叮嘱宫女立即煎好,请大王频频服下。
下午,怀王清醒过来了。上官大夫靳尚一头汗水走了进来。靳尚刚跪拜下去,怀王欠起上身大喊:“靳尚,快去御花园枇杷林看看,有没有人头。”
靳尚一头雾水,御花园哪来人头?遵旨他屁仰屁颠地来到御花园,往枇杷林下一瞅,那里没有人头,却比看到人头还让他惊诧不已。那里有三只白猫的脑袋,跟社稷坛滚落的白猫头颅竟一模一样。
老天,这是怎么回事!社稷坛下的猫头怎么“滚”到了御花园?根据行刑后清醒过来的太卜郑詹仰观天象,西北天际发亮,东南方灰暗。老太卜断定,斩首柳贵妃出现的咄咄怪事,是楚王室的凶兆。郑詹与半死不活的令尹子椒、干练的靳尚商量,此事定要瞒过怀王。倘若大王知道真象,他们一伙监斩官,不死也要脱层皮。
商议来商议去的结果,采取移花接木。祭坛上有两具现成尸体,虽是五大三粗的刀斧手,把其中一个稍为瘦长的砍去头颅,换上女人穿的白裙装束,冒充柳贵妃遗体,隆重入棺,向怀王请旨是厚葬还是薄葬。
社稷坛上所有监斩亲贵大臣都封了口的,靳尚就是带着这一使命前来藻阳宫请旨。决不能节外生枝,什么人头猫头都见鬼去吧,返回寝宫,靳尚复命道:
“大王,枇杷林下瑞气飘逸,干干净净。”
“噢,没有人头?”
“嘿嘿大王,只有风刮落的枇杷,哪来人头。”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怀王相信是昨晚失眠,神志迷乱,自己吓了自己。
“来人哪!”怀王一声唤,贴身宫女前来,帮他穿戴整袍熨貼,扶他走出寝宫。
来到平常召见外臣的熙和殿,怀王一边喝着宫女送来的人参燕窝汤,一边淡淡地问道:
“靳尚,事情办好了?”
靳尚扑嗵一跪,按事先编好的词禀告道:
“办好了,大王。万民称颂,天地动容,都道大王执法严明,不分亲疏。斩首柳妃深得民心。”
“噢,三闾大夫没去?”
“屈原是瓜棚李下,自避嫌疑。”
“山鬼细腰没有捣蛋?”
“没有,她甘愿受死。”
“咳,鬼摸了脑壳!”怀王突然把人参燕窝汤一甩,喟叹道,“她不愿侍候朕,年纪轻轻却甘愿去死!”
“是是是。”
“群臣没有异议?”
“没有。”靳尚把摔碎的汤碗拾辍起来,交给宫女,再凑到怀王面前,“大王,群臣让下臣前来请旨,对已故柳贵妃是按贵妃之礼厚葬,还是--”
“嘿,人都死了。看在跟朕十多年歌舞娱乐,还是厚葬了吧。”怀王疲惫地挥挥手,“你去办。”
靳尚汗流浃背,诚惶诚恐地退了出来。
靳尚走出藻阳宫不久,太卜郑詹来到了女儿南后郑袖的梨花宫。在花厅坐下,郑袖急着问:
“父亲,小妖女玩完了?”
“完,完了。”郑詹喝了口参汤压惊。
“办得顺利?”
“她把我们都玩,玩完了。”
“什么意思?父亲!”南后警觉地问。
太卜郑詹跟令尹、靳尚之流本来是封死了口的,绝不说出事情真相。但过后他一想,女婿王可以不知道,但女儿郑袖必须知道,她和柳贵妃的事还没完。
“柳贵妃她没死。”父亲淡淡地说。
“你们逆旨没有行刑?”
“行了,砍了三次,死了两个刀斧手。”
“那细腰女夔柳呢?怎么没死?”
“她的头砍去一个,又长出一个。”太卜父亲心有余悸地道,“砍过第三次,长出第三个,趁人不注意,山鬼细腰突然不见了踪影--她走了。”
“老天!”南后郑袖站起身,只觉得天旋地转,她扶着桌案走到父亲身边,嗫嚅地问,“父亲,那山鬼细腰夔柳难道不是人,是鬼?是神?”
“是人!”
“是人?”
“是山野里长大,学了些巫术邪道,又聪明绝顶胆大包天的一个坏女孩!”
“怎么可能?”
“郑袖,你坐下,听为父的跟你说。”太卜郑詹自以为跟神鬼打了一辈子交道,用后来楚南公的一句话说是“众人皆浊他独醒”。他对女儿娓娓解释:
“在社稷坛行刑前,我也曾担心柳妃是鬼或神,因为听说她割了的鼻子又长了起来,还说她有阴阳脸,来无踪去无影。故在行刑前,老夫用尽平生的法术作法,送神降鬼,发现刑台上并无鬼神现身。”
“是不是父亲年老体衰,法术不灵了?”
“不是。老夫还没到那一步,”太卜父亲吹牛了,“你父亲承继祖上七代巫术正法,还涉猎茅山邪道,隐身、掩眼,驱魔捉鬼诸法,别说在郢都,就是在楚国,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有老夫此种法力的人了。”
“那怎么解释小妖女?”
“第一次鬼头刀砍下去,万众一声惊呼,老夫佯装晕厥在地。实际上老夫在降低‘火焰’,睁大法眼,暗中窥探那头落头长的玄秘……”
“看到了?”
“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