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行刑的刀斧手,吓得四脚朝天,倒在山鬼细腰的跟前,仿佛被斩首的不是细腰女而是他自己。同时吓得倒地的还有令尹子椒。
一直自诩为与神人沟通的太卜郑詹,带着为女儿郑袖报仇的心劲,催促着第二个刀斧手:
“快!再上去补一刀--”
第二个刀斧手,端起一坛酒,从头顶直淋到光膀子的上身。他举起鬼头刀,试了几试,呜哇呜哇做鬼叫,在为自己壮胆。最终,鬼头刀砍了下去--
亦复如前,山鬼细腰的头颅落地,又是扑腾扑腾沿着石级,一级一级滚落下来。
当细腰女的脖梗上,再次长出一颗头颅的时候,第二个刀斧手,象唧筒似朝天喷血,仰地而死。
后面监斩的亲贵大臣,一半晕倒在地,另一半趴在那儿不敢动弹。惟有太卜郑詹,疯狂地呐喊:
“再上去一个!砍头--”
第三个刀斧手,也不喝酒壮胆,倒是上前仔细摸摸细腰女的颈脖。出奇不意,抡刀就砍。那颗头颅飞到石级半坡上,稍一停留,再沿石级滚下……
当山鬼细腰砍去的头颅,第三次长出的时候,那个刀斧手抡刀剖腹自杀。他喉咙里最后咕哝出一句:
“她是神……神……”
广场上的惊呼骇叫声,始终没有停止过。大海狂涛怒波般的呼啸声卷过来,涌过去。稍一停息,人们发现社稷坛上的山鬼细腰蓦然不见了。
更震撼的消息,流传开来。人们奔走惊呼:
“砍下来的头颅,不是细腰女的,而是三只白花猫的脑袋!山鬼细腰没有死,她还活着!”
“山鬼细腰用的障眼法,白白丢下刀斧手的尸体,她一溜烟走了!哈哈,她走了。”
“山鬼细腰走了,她获救了--”
景差和婵娟,根本不相信这样的传闻。明明看到砍的是人头,怎么变成了猫头?他们象中了魔,中了邪,拼命挤到社稷台石阶下,要弄个水落石出。
三只白猫的头颅,稳稳地落在石阶下。令人诧异的是被砍的猫颈处,竟没有一丝儿血迹。猫的脑袋恍惚还是鲜活着的,又圆又大的蓝眼睛怒视着蓝天。从那深邃如圣湖明亮的眼球上,眸子里,宛若能照见人鬼浑沌的世界,能照见每一个瞅着她的人的灵魂……
“啊!猫鬼救了山鬼细腰。”对夔巫传说、民情风俗颇有了解的景差,在嘴里喃喃自语着。他拉着婵娟挤出人潮依然涌动的广场,朝三闾大夫府奔去。
鬼姐啷嘀当,景差能跟对人鬼世界研究极深极精的先生--在诗歌里神神鬼鬼说不清道不明的大诗人,把眼前看到的一切诉说清楚吗?
“啊!山鬼细腰,只有你能说清。”
这天,去齐国下“绝交国书”的使齐大臣前面刚走,去秦国咸阳接收“商於之地”的使秦大臣蒙优,跟着张仪的车队,也风风火火就要离开郢都。
滑稽大臣蒙优临走前的一刻,三闾大夫屈原突然带着一个年轻英俊的小子造访。这个年轻小子不是别人,正是女扮男装的山鬼细腰夔柳。
原来,景差和婵娟风忙火急赶回屈府,走进书房,屈原正在捶胸顿足,自怨自艾。
“你们回来了,”屈原冷冷地问,“砍了?”
令景差、婵娟没想到的是,先生早就知道了这件事。景差诧异地问先生:
“您早就知道?怎么知道的?”
“全郢都的人都知道,我是聋子、瞎子?”
婵娟哭着说:“先生,他们行过刑了。”
“噢,意料中的事。”屈原紧紧闭上了眼睛,豆大的泪珠叭哒叭哒滚落下来,“这个世界只容得下混浊,容不下玉洁冰清的人儿,她走了也好。”
“先生,山鬼细腰她没走!”景差十分肯定地说。
“没走?”屈原眼睛霎地发亮。
“是的,她肯定还活着。”
“不可能!不可能!你们不必画饼充饥安慰我。”
“太卜郑詹上窜下跳,指使刀斧手三次行刑。”景差索性全盘托出,“第一个刀斧手吓得晕倒在地,第二个刀斧手喷血而死,第三个刀斧手剖腹而亡。”
“一颗头颅怎么用得着三次行刑?”
“夔柳的头砍掉一颗,又长出一颗。”
“别胡说八道!”
“景差说的全都是真的,先生。”婵娟在一旁帮腔。
“结果,三个刀斧手砍下的头颅,滚到祭坛下,都变成了白猫的头。”景差用他的逻辑分析道,“我猜想,山鬼细腰使了障眼法,让民间传说中的猫鬼代她受刑。第三次行刑过后,她不玩了,消逝不见了。”
听到这里,屈原好象发虐疾浑身颤抖。不再说话,在书房里急速走动,转着圈子。仿佛在丈量他的智慧、学问和上古以来的奇闻异事。巫楚文化的核心,是隆祭祀,重人鬼人神的沟通,有道行的人,如巫阳、彭咸、山鬼、河伯,都能在人鬼人神阴阳两界自由来往。出生在巫山的山鬼细腰夔柳,难道达到了入神化境之界?
“不可能,不可能……”他兀自摇着头。
“什么不可能?屈平哥!”偏门哐啷一声推开,山鬼细腰走了进来。看她的模样,好象当初宋玉引公子子兰突然来造访,急切间他让她从偏门退避,她就没离开过府第。也没有经历大闹饯行宴,打入天牢,被三次砍头。她还是那么一副清纯秀美顽皮的模样。
“夔柳!夔柳!”景差、婵娟和闻讯赶来的宋玉、小庄蝶,欢叫着围住了山鬼细腰。
山鬼细腰跟伙伴们拥抱讪笑一番后,把插满鲜花的头一甩,黑瀑布似的长发披散开来,再车了个转身,把白裙子甩成一朵莲花,冲屈原诡谲地笑道:
“平哥哥,让你受惊了。”
“你,你你你……”屈原惊骇莫名地站在那儿。
“嘻嘻,不认识我了?”
“你真的是夔柳?”
“是呀!”
“那三次砍头--”
“砍了啊。”
“你,你……”在楚辞离骚中,经常出入于神鬼世界的屈原,诘问,“现在的你,是人还是鬼?”
“哈哈,鬼姐啷嘀当,”山鬼细腰扑上去,抱着屈平哥狠狠亲了一口,“你看,你看,我究竟是人还是鬼?鬼的嘴唇是冰凉的,人的嘴唇是滚烫的。我的嘴唇现在热得发烫!就跟在老家当着屈须姐亲你一样。平哥哥,你别自作聪明,疑神疑鬼的了,我是夔柳!”
“夔柳!我的小夔柳--”人到三十的屈原,经过官场的起伏浮沉,无情失落,加上丧妻之痛,他再也不能失去他的初恋情人细腰女了。当着几个学生,他紧紧地抱住了细腰夔柳,亲着,抚摸着,突然又问:
“那砍头是怎么回事?”
“是猫鬼相助,我玩了点小聪明,使了障眼法。”
“障眼法?”
“是呀,老爸说古代叫掩眼法,”山鬼细腰得到心上人的亲近抚摸,心满意足地走开去,大大咧咧地道,“屈平哥你学富五车,难道没听说过?”
“噢,掩眼法!是的,古来有之,古来有之。”屈原恍然大悟,转对他的弟子们说,“相传古代掩眼法,有所谓鬼破神罐、灯烟化蛇、鬼火隐踪、天神拘鬼、妖鬼显形、烹鬼斩妖、火焚鬼尸、口焖火鬼、纸龟游水、剑斩妖魔、齿嚼鬼骨、金针浮水,那些障眼法不一而足。”
“先生,”宋玉说,“能否举一例以破疑?”
屈原在书案前坐了下去,想了想说:
“就说剑斩妖魔吧,术士挥剑斩纸上显形的妖魔,喷一口法水上去,立见鬼尸鲜血淋漓,头分尸解。”
景差不解地问:
“鲜血从何而来?”
“那纸上的鬼影是碱水画上去的,晒干成无形。口里喷去的水是事先备好的姜黄水。姜黄水喷到碱水鬼影上变成鲜红色,那不就是鲜血淋漓了?”
“啊,原来如此!”众人大悟。
“嘻嘻,鬼姐啷嘀当,”山鬼细腰得意洋洋地道,“平哥哥说的掩眼法,都还是小把戏。”
“那你用的什么大把戏?”目睹过三次砍头惊惧场面的景差和婵娟,不约而同地问夔柳。
“行刑之前,猫鬼妹妹来到天牢。她说感念我与屈原哥哥的爱情惊世骇俗,泣天地鬼神,她执意要替代我鬼姐啷嘀当的脑袋去死。我不同意,她说她有九条命,死两条照旧还是猫鬼。我被她的真情打动,也就同意了。”
“难怪砍下来的是白猫的头。”
弟子们议论到这里,屈原严肃地站了起来,把山鬼细腰拉到跟前,不无担心地道:
“夔柳,障眼法也好,猫鬼代刑也好,无论小把戏还是大把戏,都只能用一次。用多了,人家识破了,就一钱不值。你是大王问了死罪的人,太卜郑詹、南后郑袖之流要知道你还活着,绝对不会放过你。”
众弟子急问:
“那怎么办?”
“婵娟、庄蝶,你们带夔柳立即去女室化装,”屈原吩咐道,“拿宋玉或景差的衣服,女扮男装。”
“吔吔吔,我才不扮鬼男装。”夔柳任性地喊。
“宋玉、景差,你们到外面看着点,让家仆把四马车准备好,随时出门。”男弟子走后,屈原转对夔柳,边推边哄着说,“快去快去,时间来不及了。”
“鬼姐啷嘀当,你要我去哪?”
“跟蒙优蒙大夫去秦国,先避避风头。”屈原解释,“蒙大夫是使秦大臣,他会保护你的。”
“我,我不想离开你。”
“不行!断断不行!我目前的处境,你也知道,我保护不了你。待怀王从迷惘中醒悟,我再慢慢疏通,到那时候也许你就可以从咸阳回来了。”
“鬼姐啷嘀当,也只好这样了。”
屈原的四马车驶进蒙大夫府第,使秦大臣蒙优的车队已经在院坪里排开,只等蒙优上车了。屈原拉着假小子山鬼细腰的手,风风火火走进蒙府厅堂,平常穿着随意的滑稽大臣蒙优,这阵衣冠楚楚,看到屈原一声惊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