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仪端着酒,大度地走了过来,略略施礼道:“屈丐将军,蒙优先生,你们是不是不相信我张仪?”
屈丐、蒙优齐声黠问:
“能相信你?”
“好了,好了!”怀王一挥手,“蒙优,屈丐,你们再不要多嘴了!快快脱下麻衣去喝酒吧。”又转对张仪说:“张仪先生,真对不起。”
张仪信誓旦旦地道:
“没什么。既然有人不相信,那请大王速速派使臣随张仪去秦国接收土地吧!”
“好,张仪先生痛快!”怀王大喜过望地立即宣旨:
“令尹子椒,命你起草国书,派快马把同齐国绝交的国书送去齐国。蒙优,你不相信事情能办成,本王就派你随张仪先生去秦国接收土地!”
“遵旨!”
平常有气无力的令尹子椒,这下答应得干脆。
“好吧,我就去秦国。”蒙优无可奈何地两手一摊,“大王,只怕是竹篮提水啰!”
“大王,”老奸巨猾的张仪道,“待使齐大臣出发,使秦的蒙优先生和在下便可成行了。”
使秦大臣蒙优就要启行,怀王落下了心事。睡过一觉醒了酒,这晚上他只带两名随身侍卫,来到王宫外城的死囚天牢。他要探探石榴裙下的信息。
天牢全都是用一块块几百斤的花岗岩方块,垒砌的一溜小房间。铁栅门、冰洞似的小小铁栅窗,任凭小鸟也飞不进去也飞不出来,何况是人。每一间方室里,都关着年龄不一有男有女的待死之人。
狱官和侍卫高擎烛台,引怀王走过昏暗的长长甬道的时候,两边铁栅门里,传出一声声凄惨呼叫:
“冤枉啊!放我出去--”
“我是被纨绔恶少坑害的啊,老天开恩!”
“救我出去呀,家里还有妻儿老小……”
“我要杀人!杀了领主!”
“杀了贪官污吏!”
从铁栅门里,冲出一股恶臭,怀王掩着鼻子走到一间牢房前停下。狱官哐啷一声打开了铜锁,拉开了铁门,然后跪倒在怀王面前禀告道:
“大王,您要见的女子就关在这里。”
怀王抬抬手,示意他们退下。狱官和侍卫把烛台搁在四五见方的石屋牢房里,远远地退到了甬道那头。石屋里一张硬木床、一张小桌、一把凳子,别无长物。山鬼细腰本来坐在木床上发呆,见有人送烛台进来,一下子生龙活虎地跳了下来,快活地欢叫:
“哟,鬼姐啷嘀当,终于有人看鬼姐来了。”
倒是把怀王先吓了一跳。环视这逼仄的方室,干干净净,没有别的牢房的臭味。细腰女仍穿着歌舞的裙裾,她的黑发高髻上,居然插着新鲜的花朵,脸容娇艳水灵。根本没有大难临头,要砍头,要示众的恐惧之色。他有些内疚,有点同情,复苏了一股绵绵爱意。
“爱妃,朕看你来了。”怀王走到了夔柳身边。
“哈哈哈,嘻嘻嘻,谁是爱妃?”
“夔柳,你忘了,朕正式册封你为柳贵妃的事?”
“没有。”她往后退避,“不过,那个柳贵妃死了,你割了她的鼻子,她就死了。”
“那现在的你是谁?”
“山鬼细腰啊!给你跳舞的细腰女你忘记了?”
“朕没有忘,”怀王一千个纳闷,“那你割去的鼻子怎么又长起来了?真是屈大夫买通了武士?”
“屁,你别往屈平哥身上推。”说到屈原,她就激动起来了,“那是南后、靳尚的阴谋!”
“没有买通武士,割了的鼻子怎么能长起来?”
“大王,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山鬼细腰一蹦又跳到木床上坐下,“这么说吧,你知道彭祖为什么能活到八百岁?过去有德的王,尧啦,舜啦,帝喾啦,大禹啦,都活到百几十岁,为什么?你想过没有?”
这山野女娃,倒是见多识广,把怀王问住了。当了王的人当然不能服输,他改换话题问:
“朕在细腰宫见到的蒙面女是谁?”
“我呀。”
“那现在的你,究竟是人还是鬼?”
“哈哈,鬼姐啷嘀当,现在的我当然是人啦。”山鬼细腰仿佛在对脑子进了水的人解释,不屑地,“你在细腰宫见到的蒙面女,那才是鬼。”
“怎么一会儿是人,一会儿是鬼?”
“大王不也一样吗?白天是人,晚上是鬼--大色鬼。”她进一步用上过油的脑子启发进了水的脑子,“人都有两张面孔,一阴一阳。人都有几条命,彭祖有九条命所以活到八百岁。尧舜之后,人心变坏,上天收回了多余的命,所以现在活到七十就是古来稀了。”
“闻所未闻!”怀王自知说不赢鬼女孩,直奔此次探监的主旨,“朕问你,你为何要当众暴打郑袖?”
“因为郑袖当众侮辱了屈平哥!”
“你心里只有屈原?”
“我跟他从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你就不能跟朕,重做贵妃?”
“除非你杀了郑袖--”
“你?”
“你杀了郑袖,鬼姐啷嘀当也只能给你跳舞!”
刹那间,雷声仿佛从地底下传来,石屋牢房的铁窗外电光闪烁,暴雨倾盆。闪灼的雷电里,一只白猫趴在铁窗外向里窥伺,咪呜咪呜地抓碰着铁窗。
“反了,巫婆,恶鬼!”怀王气得抬腿踢翻了桌子、板凳,怒火蒸天冲出牢房,大叫:
“狱官!明天午时,把细腰女推出斩首示众!”
狱官扑腾一声跪倒在地,应声:
“遵旨!”
两名侍卫迎上来,扶住了怀王。
第二天,正阳门内广场上人山人海,万头攒动,郢都城内的官宦百姓几乎是倾城而出。因为一大早,一个惊人的消息,就象一只黑乌鸦飞遍了全城。
楚怀王发旨诏告天下:就在这天午时三刻,将在社稷坛上斩首前柳贵妃细腰女夔柳,以祭祀天地。细腰女夔柳罪名是妖言惑众,殴打王后,鬼魅不分,蔑视王法。全城百姓奔走相告,议论纷纭。
有的说:“大王前次割了柳贵妃鼻子,这次又要斩首示众,砍女人头颅,太过残忍。”
有的道:“这都是南后耍阴谋诡计,大王蒙在鼓里,只好忍痛割爱,安抚后宫。”
还有的打抱不平:
“山鬼细腰有什么错?不过一个舞蹈女孩!”
“听说她鼻子割了又长,神人。”
“好人有神灵相助!”
“因果报应,楚国完了。”
正当人们议论纷纷朝正阳门内广场聚集时,消息不幸传进了三闾大夫府。噩耗是景差在街头上听人说的,他急急忙忙赶回屈府,先告诉宋玉、婵娟、庄蝶。四人商量来商量去,决定瞒过先生。由宋玉和庄蝶在家稳住先生,无论如何不能让先生外出。婵娟以上街买菜为由,跟在景差后面朝人声鼎沸的社稷坛广场走来。
太阳快要当顶,社稷广场上万头攒动,早已挤得水泄不通了。还有不少人继续往里挤,比六国会盟庆典还热闹。不过人们的心情极为沉重,躁动不安。社稷坛下,持矛荷戟的武士,如天兵神将,站了一圈又一圈。蓦地,武士一齐哟喝喊威,只见王室亲贵大臣令尹子椒、靳尚、太卜郑詹、司马景书和莫敖昭朋等袞袞诸公,联袂从高阳殿方向的内廷走了出来。怀王和南后郑袖回避了。
太阳当顶,广场上突然爆炸了一样发出嗬嗬声,你推我挤,人潮如狂涛朝前涌动。
“快看!囚车过来了。”
“天哪,那是细腰女,坐在囚车里好神气!”
“祖宗啊!比仙女还漂亮的女孩就要砍头……”
“谁叫她是山鬼!细腰!凡间容不下啊!”
人们发疯地齐声呼喊:
“山鬼!细腰……”
“山鬼细腰!山鬼细腰!!!”
景差和婵娟,用了吃奶的劲挤到社稷台下,囚车刚在那儿停住。四个全副武装的武士,如临大敌,把山鬼细腰从囚车的木枷上,开了锁,押解下来。细腰女夔柳神色镇定自若,她依旧神采照天地昂起头,目光在广场上逡巡,仿佛在寻找什么人。是在找她的屈平哥,还是找家乡朋友宋玉、景差和屈府的婵娟姐、庄蝶妹妹,不得而知。突然,她的目光焕发出异样的神采。
“夔柳--”
“山鬼细腰--”
“鬼姐啷嘀当……”
她的目光与景差、婵娟的目光相遇。景差和婵娟蹦跳着哭喊着,向她摇手招呼。她诡谲地发出无声的狞笑,因为她的手脚都被脚镣手铐扣着,嘴里塞了东西。她不能向她的朋友招呼,就被四名武士裹胁着,沿着石级,一步步登上社稷坛顶。她不时回头,还在搜寻。
她没有看到她的屈平哥,显露出些许遗憾。
山鬼细腰换了一身洁白的裙裾,头顶上还是戴着鲜艳的花环。站在社稷坛上如出岫的巫山不老峰上的神女,又似踏波而来的凌波仙子,圣洁而又冷艳。
在她的身后,站着摇摇晃晃仿佛一碰就要倒下的令尹子椒、司马昭书、莫敖昭朋、太卜郑詹,还有上官大夫靳尚、蒙优等权臣。他们的一侧,站着四个穿短打红衣红裤的刀斧手,喝得一脸通红的行刑者。
午时二刻,谯楼鼓点一响,法鼓法号长鸣。穿法袍戴紫荆冠的太卜郑詹,手舞足蹈地开始施法了。他敲打着手里的法鼓法钹,绕着细腰女夔柳,走了一圈又一圈。夔柳当然知道他是蛇蝎心肠的郑袖父亲,她轻蔑地朝太卜郑詹唾了一口,便带着脚镣手铐舞动起来。吓得太卜郑詹连连往后退避,一不留神摔了个狗吃屎。
广场上嗡嗡嗡,轰动了一下。嬉笑怒骂声不绝于耳,喊天叫屈声此起彼伏。
嘡!嘡!嘡!
午时三刻到了,广场上蓦然肃穆得鸦雀无声,仿佛时间天地乾坤全都凝固了。
四个凶神恶煞的刀斧手,一齐把山鬼细腰推到了行刑台前。这时,令尹子椒用鸭公嗓嘶喊:
“午时三刻已到,开--斩--”
老令尹话音刚落,天地突然变色,日头隐匿云层,平地里刮起一股飚风。火焰高的人无所察着,火焰低的人,兀地看到一只白花猫从天而降,蹲在那高高的社木柱头上。那白花猫一会儿变成了一名缥缈的女子,一忽儿又变成了猫。有人指点,但多数人都看不到。
第一个行刑的刀斧手,为了给自己壮胆,又灌了一大碗烈酒。把红马褂一剐,露出一身野兽般的肌肉,将那把长长的鬼头刀,高高举了起来--
广场上善良的百姓,“哇--”地一声,不少人都用手捂住了恐怖的眼睛。
咔嚓一声,鬼头刀砍了下去。山鬼细腰的头颅落到石级上,嘭咚嘭咚,一级级滚了下来。
当恐怖的人们挪开手,瞪圆眼睛朝社稷坛看去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刚砍了头颅的山鬼细腰夔柳的脖梗上,又长出了一颗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