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新丧,屈原从悲痛中苏醒过来。自从在灵堂帐幔后见到山鬼细腰那一刻起,他的生命又重新燃起了一把熊熊之火。细腰女没有遭受劓刑,或者说武士在行刑时手下留情,没把鼻子完全削去,也许只割了一条小口。在山野里长大的精灵鬼,自有常人想象不到的愈合能力。总之,在灵堂,在龙桥河两次看到小情人的模样如初,让他心里悬着的石头落了地,飘飘然喜兴得不能自己。
“屈大夫--”屈原正在书房兀自沉思,平常极少来的柱国昭阳一步跨了进来,“令弟妹新丧,你要节哀,眼目前不要再去费脑子写什么了。”
“柱国大人,前次吊孝,这次又来关照,”屈原连连施礼,感激不尽地,“快快请坐。”
“不坐了,”柱国昭阳环视书房,也不落坐,说,“大王特地要老臣来请屈大夫,出席张仪饯行宴。”
“给张仪饯行?”
“是啊,大王也是窝尿变。”一介武夫,说话粗鲁,“先说不见,在白马殿见了,现在还要饯行。”
“诡谲多变啊。”
“你去不去?”
“去,肯定去。”
屈原送走老柱国,一个人在书房里转来转去。张仪来郢都是为了拆散楚齐联盟,他是知道的,可是大王如此出尔反尔,令他难以捉摸。给张仪饯行,难道大王答应与齐国断交,跟阴险狡猾的秦国重修旧好?这是送羊入虎口,自取灭亡啊!怎么办?怎么办?
“屈平哥,我来啦。”屈原正在苦思良策,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回头一看,他惊得目瞪口呆。仔细瞧了瞧,没错,正是山鬼细腰夔柳。
“夔柳,你怎么来啦?”他无比激动。
“鬼姐啷嘀当,我早就想来看你了。”她一把抱住比在灵堂又消瘦了许多的心上人。
“门口有人看到你进来了吗?”他没有怎么推脱,只反手把房门关上。
“嘻嘻,你忘了我在高山上来无踪,去无影吗?今天我是来跟你幽会,不会让人看到。”
“你的鼻子是怎么回事?”
“长上去了。”
“说得轻巧。”
“是它自己长上去的嘛。”
“匪夷所思,匪夷所思。”他知道问不出结果,转而心痛地,“你在细腰宫受了很多苦吧。”
“没有没有,”她放开屈原,跳到藤椅上坐下,大大咧咧地,“我来还有重要事情告诉你。”
“噢,什么事?”
“秦惠王要张仪来砸楚国的破鸡蛋……”
“什么破鸡蛋?”
“吔吔吔,鬼姐啷嘀当,这也不知道。”她突然一跃而起,抱着屈平哥亲了一口,晃晃悠悠地走来走去,“破鸡蛋就是郢都那些贪婪老朽大臣亲贵,秦王让张仪带来无数车金银财宝和秦地特产。到郢都贿赂那些哈巴狗猪猡猡,好让怀王听张仪那个贼古子调摆。”
“嗯,这些消息很重要。”屈原拍拍额头,又问,“夔柳,这些消息你从哪里得到的?”
“山鬼细腰有顺风耳,千里眼……”
“尽说斗把话,”屈原心神不安地,“我还要去参加为张仪送行的饯行宴,会有一场恶斗。”
“放心去吧,鬼姐啷嘀当,”山鬼细腰又亲一口,“到节骨眼上我会拔刀相助。”
“先生,先生--”门外宋玉在急急敲门,“公子子兰来了,他说母后请先生去有事。”
屈原立即推着夔柳,走偏门出去。他反身回来打开正门,宋玉和公子子兰站在那儿。
“先生,母后请先生立即去青阳宫。”公子子兰拱拱手说,“车辇在府门外等着。”
半上昼,公子子兰和宋玉,陪同屈原走进青阳宫宴会大厅。公子子兰跑在前面一路大叫着:
“母后......,母后……”
南后郑袖回过身,见屈原走了进来,满脸带笑地迎了过去说:“啊,屈大夫,到底把你请来了。你还在服丧,就来打扰你,真是没有办法。”
“为南后请安。”屈原略略施礼,“南后,提前让屈原赶来,不知有何吩咐?”
南后极为热情地道:
“屈大夫,其实大王是十分信任你的,有的不过是一些小误会。大王听从你的一贯主张,不和齐国绝交,逼得张仪走投无路,只好回他的老家。大王宽宏大度,杀人不过头点地,张仪要走了,吩咐为张仪举行午宴饯行。本后也就准备了一些歌舞助兴,做个顺水人情嘛。说到歌舞,这是非请屈原先生来指点不可的了。”
听到这里,屈原稍稍放心地道:
“娘娘过奖了。”
南后对宋玉、子兰吩咐:
“你们去把扮演《九歌》的十名舞师、舞女都叫到这儿来,要他们通通都装扮好。”
公子子兰和宋玉走了。
“屈大夫,”南后转对屈原,毫不见外地说,“你听我说。我这个孩子真难养呢,身体瘦弱,腿脚又不方便。多亏有你这样一位道德文章冠天下的大师做他的老师,有时连我这身为母后的人都暗暗为孩子高兴呢。”
“多承南后夸奖。”屈原稍有感动。
南后继续灌米汤地说:
“子兰父王也常说:我们楚国有你这样一位顶天立地的大诗人,真是列祖列宗的功德啊。”
屈原惶恐地道:
“臣下敢当不起,敢当不起。”
“屈原先生,你实在用不着过分谦虚。”南后每一句话都像包了蜜,“现在无论在大江南北,海陆东西,普天之下哪里还找得到第二个像你这样的人物呢?文章又好,道德又高,又有才华,又有操守。我想只要你肯如苏秦、张仪出去游说,无论哪个国君都会乐意你去做他们的宰相。无论哪一位少年都乐于做你的学生。而且,无论哪一位妙龄女子都会愿意做你的填房,做你的娇妻……”
屈原岔断说:
“南后娘娘,我实在有点惶惑。我要冒昧地请示您的旨意,此刻究竟要下臣做些什么事?”
“啊,我太兴奋了,”南后摸摸自己红扑扑的脸,“你怕嫌我罗嗦了吧?我请你来,当然是为了歌舞的事。经你改编的《九歌》歌词,实在是优美极了!能够在这里演唱经你改编的《九歌》,实在也是......”
子兰、宋玉引舞者由内室走了出来。子兰说:
“母后,这十个跳舞的已经装扮好了。”
舞者均奇装异服,头戴面具。十人分别扮演为东皇太一、云中君、湘君、湘夫人、大司命、少司命、东君、河伯、山鬼、国殇,六男四女。
南后睃巡了一眼,满意地点点头:“好的,我看索性叫那些唱歌的、奏乐的都各就各位,预先来演习一遍。屈大夫,你觉得怎样?”
屈原应允道:
“那是很好的,待我下去吩咐,叫他们就位好。”
南后拦住屈原:
“不,不好要先生去。子兰,你去好了。”
屈原说:
“子兰走来走去的,太辛苦了。”
“让我去......”宋玉自告奋勇地走了。
“子兰,你也跟去吧,这里没你的事了。”南后支走了两个年轻人,转对跳舞的人大声说:
“等下,你们要从左边的青阳房出场,现在已经出来了,就试跳一段《湘夫人》,请屈先生看看行不行。”又转对屈原,挨得很近地,“屈大夫,要全部试跳一遍,时间来不及,恐怕国王和张仪先生也快要来了。”
“一切听南后安排。”
“你不知道大王的脾气,每每做些出其不意的事。随兴所至,说不定把苦心孤诣准备周到的事,突然中止。同样,在你毫无准备的时候,突然要你搞些什么事,弄得你急如星火。就说这午宴,这歌舞,昨晚才同我说起,说要就要,你看叫人奔窜不奔窜。”
屈原颇为感动地道:
“南后,让你辛苦了。现在,伴唱和奏乐的都各就各位了,我看,就叫他们试跳吧。”
“你们听到了吗?”南后朝着献艺者大喊,“三闾大夫屈先生叫你们试跳了!奏乐、伴唱、舞者,你们都作好准备,看我的手势......”
都已各就各位,她转对三闾大夫:
“屈大夫,我们上阶去吧!”
南后出人意外地挽着屈原的胳膊,缓步往右首宾阶走去。屈原一怔,抽出手赧颜地道:
“娘娘,不妥不妥。”
南后站在宾阶上,将手举起,一挥,于是歌舞音乐一齐动作。舞者在大厅中央旋转,狂跳;歌者、伴奏在一侧歌咏演奏《湘夫人》之歌:
美丽的公主啊降临北渚,
渺茫茫不见啊使我发愁。
微微吹啊吹来秋风阵阵,
洞庭波啊波飘落叶纷纷。
登上白苹洲啊纵目张望,
和佳人约会啊夕设帷帐。
……
南后一直挨屈原站得很近,并不停地说话:
“屈大夫,你写的歌词多么活泼,多么轻松,多么娓婉,多么动人呀!其中有些词句,又是多么的芬芳,多么的甜蜜,多么的优美,多么的迷人!”
屈原知音难觅地说:
“啊,南后,你实在是使我太感动了。你请让我冒昧地说几句话吧!其实你自己有很多地方就是很美的,你很聪明,很漂亮,很迷人,所以大王一直宠幸于你。有些诗句,就是写你这种美的……”
贴身女官突然出现在青阳房左前的阼阶之上,她向南后递了一个眼色。把两扇门大大敞开,将垂幕向左右分揭开,套在柱子上,然后退下。
南后收回目光,高举起左臂,一挥,歌舞乐三者一齐停下。她用仅仅屈原能听到的声音,无力地喊:
“啊,我头晕,我要倒……”她面向屈原倒去,“屈大夫,快,快扶一把……”
南后倒入屈原怀中。
事起仓促,且环顾左右无人,屈原只得将南后抱在怀里。南后在他怀里呼唤:
“快......我,难受极了……”
怀王偕张仪、令尹子椒、上官大夫靳尚走了进来,陡然出现在阼阶上。众目睽睽看到屈原将南后抱在怀里,怀王无比惊诧,尴尬,震怒。
只有靳尚窃窃暗笑。
屈原无所察觉,慌乱间,他扶抱南后轻轻放倒在玉阶上面。南后见怀王等人已目睹此情此景,倏地翻身爬起故作奋力挣扎的模样,破口大骂:
“你放手!你......来人啦!快来人呀……”歌停舞歇的大厅里,仿佛连空气都凝滞了。
怀王怒喝一声:
“怎么回事?”
南后像演戏一般,挣脱屈原,朝怀王飞奔而来。屈原呆在那儿,一时茫然,不知所措。南后一头扑入怀王的怀抱,委屈地大声哭诉:
“真没想到,真没想到……”
怀王不停地拍着南后,安慰说:
“把心放宽些,不要急!”
屈原猛省过来,怒形于色,羞恨填胸。想不到外表美艳的郑袖,是如此轻狂无赖,深藏着蛇蝎心肠,企图蓄谋陷害,嫁祸于人。置屈某于不仁不义不尴不尬的绝境,有口难辨,冤屈难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