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这……礼这么重。真是无功受禄啊!”
张仪领靳尚到车上查看“礼物”,附耳言道:
“这还是小意思,如果楚国能够跟齐国绝交,秦王还有重礼。现在我们担心的惟一障碍,是怀王身边合纵派的首脑--左徒大夫屈原。”
靳尚喜眉笑目地说:
“屈原?屈原早被大王给撸了。”
屈府后院的八角亭,花树凋谢,落叶飘零,已是一派悲秋景象。刚过而立之年就失去爱妻的屈原,深怀失荆之痛和国事之忧,在石桌上奋笔疾书,排遣心中积压的无限忧思悲愤和创伤。怀王褫夺他的官职,他并不心痛,痛切的是群小横行朝廷,裹胁了怀王。秋日的曙光,照出他消瘦畸长的剪影。血与火一般炽热的诗句,像火山爆发也似从他心胸深处迸涌奔泻而出:
我喜谏诤而招致忧患啊,
抒发我的忧思愤懑之情。
屈须挽着包袱和从归州前来吊丧的屈翠鹃、景柏、昭春等几位乡亲,在婵娟陪同下,朝后院花园走了过来。走上了八角亭,屈原开始毫无察觉。屈须走到弟弟跟前,又是心疼又是哀怨地说:
“平弟啊,你又是一夜未曾合眼了吧!”
“姐,不要紧。”屈原放下笔,收拾竹简,一看众乡亲的模样,诘问道,“怎么,你们就要走?”
“我们来了多日,”屈翠鹃说,“家里的事丢不下。平哥,你要节哀,保重自己的身体啊。”
众乡亲也拱手道:
“屈大夫,您要保重身子!”
“东西都收拾好了,”屈须临走时又有太多担心,“我就先回老家了。你也别挨得太久,这种肮脏的地方,不是你能呆得下去的。”
屈原跟着走下亭子,边走边说:
“去吧,姐,您先回去整治一下咱家的园子,我很快就会回来的,郢都没什么好留恋的了。”
“只是,有件事我放心不下。“
“什么事?”
“夔柳。”
“我会去细腰宫看她的,不管她现在怎么样。”屈原跟屈须姐一样,心里最放不下的就是山鬼细腰。特别是她的鼻子,究竟好了,还是没有好,那晚在灵堂灯烛不是很明亮,别说姐和学生不相信她的鼻子会重新长起来,就是他自己,过后一想,也匪夷所思。
“能把夔柳带回家吗?”
“不可能了,现在她还是贵妃。”
“噢,你还有什么事要我办?”
“姐,在园子里,我要种下九顷地的春兰,还要栽下百亩田的秧薰。我要把留夷和揭车这两种香草栽在一起,再夹杂些杜衡和芳芷。希望它们的枝叶茂盛起来,等开花时节我便回来收获。让我在早上饮用木兰花上的清露,在傍晚吮食秋菊瓣上的红霜。”
“好的,都照你的意思办。”屈须完全理解弟弟此时此刻的心境,“只是你要保重身体,像现在这样面黄肌瘦,真叫姐姐放心不下。”
屈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语意绵长地说:
“姐,只要内心是真正地美好而坚定,即使长久地面黄肌瘦又有何妨!”
走到屈府大门,乡亲们拱手告别:
“我们在这里吵扰了。”
“我送你们上船!”屈原跟在姐和客人后边说,“郢都不是你们呆的地方,这里太险恶了!人只说京都繁华,却不知官场腐败,你们还是回家过安稳日子吧。”
走到门口,屈须一再叮嘱:
“婵娟,你们要好好照顾先生。”
“大姑,您就放心走,我会照顾好先生的!”
这时,庄蝶追了出来,抱住屈须泪淋淋地喊:
“大姑,您要走了,我……”
“等时局稳定些,还是找你哥去。”屈须痛爱地抚着庄蝶的手,“在这里,只怕先生也保你不住。”
庄蝶点头。屈须又补了句:
“小庄蝶,你千万不能抛头露面,尽少外出。郑家不会放过你的,你快回房里去。”
庄蝶点头称是,突然大哭着跑回内室。
“哎,多可怜的孩子!没爹没娘了。”屈须一路感叹不已,随大伙走到龙桥河边。
刚要上船。这时,蒙面女一路疯跑着扑了过来,一把抱住屈须,又摸又拳地喊:
“姐,大姐姐,带我回家!带我回家!”
屈须和蒙面女抱头痛哭:
“老天,柳妹子,你怎么来啦!刚才还跟平弟说起你呢,他说你不能走。”
“为什么?”
“他说你还是贵妃。”
“鬼姐啷嘀当,我不要那个鬼贵妃,屁贵妃……”蒙面女拉着屈须姐,就要上船。这时,屈原冲上来,拦住蒙面女,痛心疾首地道:
“夔柳,你当不当贵妃,不是你说了算的。你不能上这条船,绝对不能上!”
“为什么?”
“大王或大王的狗靳尚之流知道了,会派武士来追赶这条船。你就会坑了一船人。”屈原抓住细腰女的手,企图说服她,“夔柳,你应当知道。”
这时,堂妹翠鹃和景柏、昭春等乡亲都上了船,屈须姐最后一个也上了船。
乌篷船解缆撑篙,缓缓离岸。
“鬼知道!鬼姐姐!鬼姐啷嘀当……”蒙面女挣脱屈平哥的手,沿着河岸,朝船追去。
船头上,屈须、翠鹃和众乡亲回头摇手,向屈原、夔柳、婵娟和送行的家仆们呐喊:
“你们都回吧。”
蒙面女夔柳还在河岸上追赶,疯跑,屈原也情不自禁地在岸上相跟着。他呆呆地望着船头上的姐姐,一绺绺白发在风中飘动,渐渐远去。
他一直送出龙桥河水门,送出长湖,送到大江边。大江上波涛滚滚,乌篷船朔流而上,站在船头的姐姐成了个小黑点。屈原依然呆立在江堤上,一脸悲戚。如牛马四肢葡伏爬行的纤夫,迎风哼出无字的歌号:
嗨哟哟……咳哟……
嗨哟哟……哟咳……
屈原回头再找江堤上的蒙面女夔柳,她却早已消逝不见了。他伸出双臂,仰天呼喊:
“夔柳!向我掀开你的面纱吧!”
山鬼细腰的精魄,自从遨游秦王宫回来,灵与肉回归到夔柳身上,她深感贼古子张仪来郢都砸破壳蛋,对屈平哥对楚国是莫大的威胁。然而,她没有机会把她看到的一切,告诉屈平哥。屈须姐走的时候,她还跟他闹翻了。鬼姐啷嘀当,他居然拦阻她跟大姐回家乡。什么鬼贵妃,屁贵妃,她早就不是了啊!
现在屈平哥被鬼大王褫夺了左徒大夫,把她看到的即使告诉心上人,他有什么办法呢?依他倨傲的脾气,再去硬谏、死谏,说不定惹火烧身,带来更大的灾殃。思来想去,她把猫鬼妹妹请来,对她说:
“妹子,我有事求你。”
猫鬼死过两条命了。第一次为南后所害,第二次是她心甘情愿变身紫珍,紫珍一死结束了她第二条命。她经过“一七”为期的复原,又变成了女儿身。走进细腰宫,一见灵肉归体的山鬼,她惊讶地喊:
“哎哎哎,鬼姐姐,你的鼻子又长上去了。嘻嘻,你又成了一个大美人啰。”
“山神爷老爸说我有九条命,你也说我有九条命,”山鬼细腰美滋滋地道,“受过劓刑,我丢了条命,现在检回了第二条命,肯定越长越漂亮嘛。”
“姐姐这么漂亮,别再给怀王老色鬼看到了。”
“所以,姐找你来帮忙。”
“什么事?”
“去阻止贼古子张仪加害屈原哥,坑害楚国,阴谋拆散楚、齐联盟,六国合纵。”
“怎么做?”
“你附耳上来。”
猫鬼美女靠近山鬼细腰,夔柳几乎是咬着猫鬼的耳根儿,如此这般,说了好一阵。听得猫鬼哈哈大笑,在昏暗的细腰宫大殿里,连蹦带跳,高喊:
“鬼姐啷嘀当,我要闹得他鸡犬不宁!”
那天入夜,在国宾馆闲了一天的贼古子张仪和他的随员,便像夜猫子坐上华辇轿车。穿街过巷去拜访靳府、令尹府、太卜府、莫敖府、司马府……
马车辚辚驶进上官大夫府第,秦客打开后门,马车驶入大院内。靳尚抑制不住满脸的惊喜,一一清点车上的黄金、珍宝。可是,家仆把那些黄金、珠宝送进内室,一贬眼全都变成了马粪,牛粪。
这时,靳尚正在密室与张仪促膝长谈。张仪瞪着一又贼眼,瞅着靳尚问:
“上官大夫,怀王那里可有消息?”
“大王肯定要接见您。”
“那好,好。”
一家仆走了进来,附在靳尚耳根上嘀咕几句什么。靳尚的脸刷地变红,变紫,整个脸的肌肉在抖动,扭曲。贼古子张仪以为他得了急病,忙问:
“上官大夫,怎么了?”
“马粪!牛粪……送客。”
昏暗的角落里,猫鬼发出格格的哄笑。
马车辚辚驶进令尹府,令尹子椒瞪着昏花的老眼,望着摆在桌上的人参、鹿角和黄金。可是,使楚大臣张仪的马车一走,桌上的人参、鹿角和黄金,全都不翼而飞,惊得令尹子椒“啊”一声晕倒在地。
太卜郑詹、老莫敖昭朋、老司马景书等人的遭遇,都大同小异。张仪走后,到手的珍珠玛瑙黄金,全都消逝得无影无踪。他们不去骂张仪,做梦也想不到有猫鬼在暗中捣鬼,他们一个个仰天长叹:
“呜呼哀哉,无福享受秦国的珍宝!”
第二天,在高阳殿,怀王召见群臣,商讨是否接见张仪一事。睡眠不好的怀王,开始懵懵懂懂地说:
“张仪这小子,当年在昭阳府做贼的账还没同他算清楚。如今他又以秦使身份来楚国,不管他在秦国的官有多大,到了楚国还是个贼,寡人不见!”
令尹子椒谏道:
“大王,万万不可......国与国怠慢使臣非礼也,不管怎么说,大王都应该以使臣之礼接见。”
“家仇不害国礼,”莫敖昭朋也卖劲地打着边鼓,“以老臣之见,不仅应当见,还应厚礼相待。”
“大王,”靳尚虽丢了眼前油水,但为长远利益,他极力进谏,“下臣以为,秦和齐一样是天下强国。秦就在楚的家门口,齐距楚遥远。常言道:远亲不如近邻。就算大王暂时不愿和秦修好,与张仪先生谈谈也是有益无害呀!知己知彼,心中有数,才能百战不殆嘛!”
除了柱国昭阳、屈丐、蒙优等少数大臣外,其他凡是得过张仪“厚礼”--虽说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大臣,无不一边倒,跪伏于地向怀王力谏:
“大王,应当接见张仪先生!”
怀王不耐烦地说:
“既然大家都说要见,那就见吧。”
“大王圣明,”靳尚喜形于色,“下臣立即传旨。”
怀王摇摇手道:“不,宣他到白马殿......接待这种人只能在关牲口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