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手缩回去了,字字带泪地道:
“平哥哥,紫珍姐走了,她的英魂还在。紫珍姐的精魄永远跟在你身边,形影不离。”
“你,你是--”屈原就要叫出“夔柳”二字,门外老家人大声禀报:
“上官大夫陪同南后娘娘携公子子兰前来吊丧!”
披白纱的女子,迅速退到了帐幔后面。灵堂里顿时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有人说:
“她来做什么?”
有人说:“黄鼠狼给鸡拜年。”
还有的说:
“是她进谗怀王罢免了屈大夫,她来决没安好心。”
曾经在院坪墙头上撞得脸青鼻肿,出过洋相的上官大夫靳尚,现在又衣冠楚楚在前面引路,南后携公子跟在后面。南后来到屈夫人棂柩前,久久注目,对这个齐国远嫁而来的年轻女人的突然逊世,似有“怜人自怜”之感。呆了呆,她对公子子兰道:
“还不对师母行跪拜之礼。”
公子子兰跪拜。
宋玉、景差、婵娟等学生回拜。
屈原的内心波涛翻滚,很不好受。家仆去王宫请御医来给夫人看病,王宫都不让进。去找他的学生公子子兰也吃闭门羹……现在,人去了,南后和子兰倒是来了。不看人面看佛面,为了怀王,他对南后施礼:
“内人无寿,被大司命招去。多谢王后娘娘和子兰公子屈尊下驾前来悼念。”
“屈大夫节哀。”南后朝屈原瞟了一眼。
屈原不忘旧友知音地问:“屈原惟一放心不下的是大王,陛下一切都好吗?”
“好,好。”南后故作姿态地说,“大王一时动怒,将屈大夫罢免,请不要放在心上。你是公子子兰的先生,又是大王和我十分敬重的大诗人……过些日子,让大王消消气,我会为你说话的。”
“她是始作甬者,还会去说话?”帐幔后面的白纱女撩开面纱,瞅了南后一眼。
鬼鬼崇崇的上官大夫靳尚,走进灵堂以后就一直往帐幔后面瞄着,仿佛那里面隐藏着屈府什么最大秘密。就在白纱女撩开面纱瞅南后的一瞬间,这天大的秘密还真叫他碰着了。原来细腰女柳贵妃竟然藏在灵堂后面,开始以为见到了活鬼。后来看清楚的的确确就是细腰女柳贵妃,而且,而且细腰女的脸容,直惊得他肝胆俱碎:那个柳贵妃的鼻子完好如初,根本没有被割的痕迹。这里面肯定是屈原做了什么文章,收买了行刑的武士。细腰女根本就没有被割鼻,都是糊弄怀王、南后。
靳尚盯着正人君子一个的屈原,在心里想,朝野都知道你和细腰女,在巫山家乡就有私情。大王酒醉后传旨要给柳妃拖以劓刑,你却出于私情践踏王法,嘻嘻,大王知道了,问你一个欺君之罪,咔嚓,你的脑袋保不住了。你还去搞什么鬼宪令,来夺令尹之位?
“多谢娘娘,恭送娘娘。”屈原早无心跟南后应酬,躬身将她一行送出灵堂。
他当然知道南后郑袖心地狭窄,又诡计多端。她说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谁也弄不清。他这么思虑着返回灵堂回到坐位上,往帐幔后瞭了一眼。又顿时惊得嚯地站了起来:是神明显灵,还是太虚幻境?帐幔后面披白纱的女子,撩开的面纱还没放下,果然就是夔柳!令他震惊的还不是夔柳--这一点他早就料到了。震惊的是夔柳那一张脸,竟象在洞辟书堂第一次见到的一样,美若天仙,灿若桃花。这不可能啊,不可能,曾经被大王割掉的鼻子竟完好如初。他趔趔趄趄扑了过去--
“平哥哥,我要走了。”
“夔柳!夔柳--”在灵堂前面的屈须、宋玉、景差们,一听帐幔后面屈原大叫“夔柳”,窃以为失妻之痛让他神智混乱,失去了理智,过来一齐扶住他。
“夔柳啊,你别走……”屈原向黑暗中伸着手。然而亲人和学生在黑暗里,什么也没看到。
亲人和学生没看到的事,让靳尚看到了。这将给屈原带来欺君之罪,他自己对此一无所知。
黑夜降临,灵堂上,香烟袅袅,素烛白帏。摇曳的烛光下,屈原伏在一张几案上,心情凄凉地在一段素帛上修改诗歌:《大司命》。巫师身着八幅罗裾,手拿牛角,铙钹,扮演主管人类命运的大司命神。八个女巫扮迎神女,且歌且舞,祭奠亡灵……
《大司命》歌曰:
“广开兮天门,
纷吾乘兮玄云。
命飘风兮先驱,
使冻雨兮洒尘!”
“君回翔兮以下,
逾空桑兮从女。”
“纷总总兮九州,
何寿夭兮在予!
高飞兮安翔,
乘清气兮御阴阳。”
“君与君兮齐速,
引帝之兮九冈。”
……
屈原突然把笔和素帛甩在几案上,跑过来对姐姐和学生宋玉、景差大叫着说:
“夔柳的鼻子又长上去了,完好如初。”
姐姐搂着弟弟欲哭无泪,没有说话。景差把宋玉拉到一边,附着耳朵悄声道:
“先生怕是真的疯了。”
上官大夫靳尚府第。书房里,竹简木牍、帛书帛画琳琅满目,但蛛网尘封似乎永远没有动过。在屈府栽过跟斗又检了个大便宜的靳尚,脱去锦袍,赤足披发蹲伏在地上玩猫,玩狗。十多只猫狗,在靳尚周围嬉戏蹦跳,上官大夫学着猫叫狗叫玩得十分开心。
靳尚城腑极深,他无德无才混到了上官大夫,也全凭他善于审时夺势,察言观色,顺势而为。在屈府发现天大秘密后,他没有当即告诉南后郑袖。为建细腰宫跟南后翻脸,他把白龙驹肚子里掏出的金簪交还南后,刚把关系修复。郑袖要知道细腰女鼻子没割,日后大王要再去宠幸柳贵妃,那不都成了他的罪过?
“不能说,不能跟南后说……”
蹦跳的猫狗把简牍字画撞落下来,灰尘盖满了靳尚一身。秦客走了进来招呼道:
“上官大人……”
靳尚拍打着身上的灰尘,头也不抬地说:
“来,来给我把木架上的那些玩艺儿扫扫灰尘。真要命!好像盘古开天这里就没人伸过一下笤帚。”
“靳大人,”秦客诧异地道,“这许多四书五经春秋文献的简牍帛书,您就从来没翻过?”
“翻它干什么?”靳尚拍打着灰尘站了起来,“在楚国做官的不要读简,读简的做不了大官。屈原那小子,嘿嘿谁不说他学富五车,博闻强志,娴于辞令明于治乱?有什么用?略施小计,就栽在爷的手板心里。”
“啊!屈原栽跟斗啦?”秦客惊喜。
“何止栽跟斗,”靳尚乐滋滋地,“已经被怀王逐出王宫,罢了官,往后只怕脑袋都保不住了啰。”
“噢,”秦客喜不自胜,大大咧咧地道,“张仪先生可得重重酬谢您啦。”
“咦......”靳尚回头,拖长声气道,“六国会盟时你来过,你这次来该不是又要杀什么人吧!”
秦客轻松地一笑:
“这次是投奔大人来的。”
“噢,你们这些人朝秦暮楚,我又不是孟尝君。”
“您这儿缺少一个打扫书房的仆人,您看,我可称职?”秦客狡狯地盯着上官大夫。
“不不,别,别开玩笑。”
“我有张相国的密信……”
“张相国?”靳尚放低声音,“他在咸阳还好?”
“不,”秦客出奇不意地,“张仪先生马上就要抵达郢都了。他特命我前来靳府,要请靳大人和令尹大人、司马大人去国宾馆见面呢。”
靳尚接过密信,一目十行地看了看。仿佛不相信这是真的,连连咂嘴:
“好,说来就来了。”
入夜,靳尚陪同令尹子椒、司马景书来到国宾馆。在迎客厅坐下,靳尚悄声问令尹子椒:
“令尹大人,秦使楚大臣张仪先生一到,您估计大王就会安排接见吗?”
令尹子椒神秘莫测地说:
“我想大概不会,大王不想见张仪。大王吩咐要我们出面,不冷不热,妥善安排。”
“唔。”
靳尚眨巴着泡泡眼,想着其中的奥妙。
张仪的车辇,前面竖着“秦使楚大臣”的旗号,辕马华盖全都披银戴绣,车旌猎猎,张张扬扬,滚滚而来。张仪的大坐车在国宾馆门口停住,靳尚立即迎了上去,掀开车帘,把张仪搀扶下来。
张仪看去五十二三岁,中等身材,一副精明干练的外交家风度。令尹子椒、司马景书迎上去。
靳尚介绍说:
“这位是宰相令尹子椒大人,这是司马景书大人,二位都是我楚肱股大臣。”
宾主见面后,令尹子椒、司马景书和靳尚陪同张仪步入国宾馆。张仪的随员和满载黄金珍宝的车辇,也随即驶进馆舍,安顿下来。宾主在大厅落坐,张仪潇洒自如,谈笑风生地说:
“在秦国宫廷内外,传说楚国有一个深得怀王信赖的少壮派大臣……”
靳尚打断问:“谁?”
“还有谁?”张仪笑道,“说的就是你靳尚嘛。”
“哪里哪里,”靳尚露出少有的谦恭之态,“他们俩位才是楚国的元勋,国家之栋梁。”
张仪转对两位老臣道:
“令尹子椒,司马景书大人也是早闻其名,如雷灌耳,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令尹子椒、司马景书客套地说:
“哪里,哪里……”
张仪开始了游说:
“秦王命张仪使楚,希望秦、楚两国重修旧好。秦楚边界千里,自古以来工匠交往,商旅不羁,互通有无,共荣共济。只是由于近年齐国的离间,关系才显得生分了一些。秦、楚修好,利国利民,乃千秋伟业,还望各位大人在楚王面前多多美言。”
“好说,好说。”靳尚连连点头。
令尹子椒、司马景书似有倦意,哈欠连连。
张仪站了起来,对令尹子椒躬身道:
“令尹大人年事已高,本应在家安享清福了,却还在为国操劳,可敬可敬。张仪新来乍到,本不应惊动二位大人,还是悉听尊便吧。”
二位老人连连点头说:
“也好,也好。”
令尹子椒、司马景书被家臣前呼后拥走了。张仪、靳尚送令尹子椒、司马景书出门,转过身......张仪哈哈大笑地道:“真是两个国宝!”
“在楚国,”靳尚打着手势说,“这种事屡见不鲜,在朝为官的,只要还有一口气,他就不会撒手。”
“所以,你这个本当做丞相的就做不成了。”
上官大夫靳尚默认地笑了笑,转过话题说:
“张大人千里迢迢而来,旅途劳顿,先安顿歇息吧。怀王那里我先去禀报,有了消息,靳尚再来。”
“靳大夫,”张仪拿过一份礼单捧着送给靳尚,“这是惠王要张仪代他送给靳大夫的,请笑纳。”
靳尚接过礼单一看,眼珠子顿时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