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景差冲进来,扑在门框上,用拳头嘭嘭嘭捶着门板,伤心裂肺地哭叫着:
“是那班衣冠禽兽,把夫人活活气死的呀!”
山鬼细腰的精魄,离开紫珍夫人的遗体,她不急于回到细腰宫蒙面女的身上。鬼姐啷嘀当,山神娇娃自由自在惯了,她的精魄在九天遨游。
越过巫山、秦岭,她看到原来的那个边鄙之邦,文化落后,民风剽悍,一派戎荻之风。
上苍对她说:
“小戎诗曰:‘在其板屋,乱我心曲。’那是秦穆公时代,西秦东扩,国力渐渐强大。商鞅变法到秦惠王短短几十年,秦国一跃而为七国三雄。”
鬼姐啷嘀当,秦国都城由雍东迁咸阳。咸阳的秦王宫哪里还是穆公时代的“板屋”?秦王宫,南临渭河,北抵泾水,离宫三百。秦惠王又开始在上林苑中雍州郭城西南面,以木兰为梁,磁石为门,大造阿房宫。后来建成的阿房宫,广三百余里,离宫别馆,弥山跨谷,辇道相属,阁道相连,风寰雾鬓,美女如云。
几百年后的杜牧写的《阿房宫赋》,写尽秦王时代的扩张主义与奢侈繁华。
山鬼细腰让自己的精魄,缓缓下降到秦王宫。那正是秦惠王二十四年(楚怀王十六年)秋天,秦惠王在长阳宫召见丞相张仪。在她的眼里,偷过楚国和氏璧的张仪,一幅贼相,迈着方步走进长阳宫。
“大王,您召我?”
“张相国,”惠王抬一抬手,“这些年来,你为孤王分忧,为社稷操劳,日理万机,功劳不小。”
“屁功劳!”山鬼细腰在心里说,“贼功劳。”
“这是张仪应尽之职,大王有知遇之恩,下臣纵肝脑涂地,也难报大王恩德于万一。”
那家伙说完,谦恭地深深低下了头。
惠王又一次把手举了举道:“相国,寡人这里有一道诏书,将免去你的丞相之职,你拿去吧!”
嘻嘻,鬼姐啷嘀当,那贼宰相诚惶诚恐,跪伏于地一迭连声地告罪道:
“大王,张仪不知有何罪过以至褫夺丞相之职?”
惠王奸笑一声:
“非也!爱卿,寡人有重任要你担当。”
那张贼古子不解地问:
“还有比丞相更重要的职责?”
老态龙钟的秦惠王站起来,迈着方步说:
“自商君变法,孝公崩驾,孤王初立。二年,周天子来贺,三年孤王行冠礼,挥戈东进,问鼎周室。秦日益兵强马壮,国库殷实,势不可挡。故寡人日思夜虑,欲千里东征,一鼓荡平齐国。”
鬼姐啷嘀当,老家伙要荡平“真”紫珍姐的齐国?贼古子瞅着渐入老境的惠王,野心勃勃,自感来日无多,时不再待,急于东征西讨,横扫六合。但纵横捭合,洞若观火的连横家创议人贼古子,力谏道:
“大王,万万不可,不可。统一天下时机未到,如今齐、楚联盟还相当巩固......”
“这正是寡人给你的重任!”
“大王的意思是......”贼古子在心里揣度着,“大王要张仪拆散齐、楚联盟?”
“爱卿不是连横派的创议人吗?”
贼古子连连点头说:
“大王的远见卓识下臣明白了。”
惠王高兴地站了起来,踱着方步问:
“爱卿有把握吗?”
“鸡蛋只要打破了壳,就不愁掏不出蛋黄。”贼古子非常自信,“因为在下非常了解楚怀王。”
秦惠王高兴地停了下来,击击手掌:
“好!孤王给你一万两黄金,一百乘满载西戎绢帛珍宝秦川特产的车马。孤王任命你为使楚大臣,你就去把楚国的破壳蛋,狠狠砸一砸!”
“遵旨!”
贼古子跪拜后,又问:
“大王,您想要下臣何日启程?”
“越快越好,你就明日动身去楚国郢都吧。”
鬼姐啷嘀当!贼古子张仪就要去楚国砸破鸡蛋,屈平哥经过千辛万苦缔造的楚、齐联盟,岌岌可危。山鬼细腰的精魄不能再贪玩了,她一跺脚离开秦王宫,腾云驾雾回到郢都。郢都弥漫着一股愁风惨雾。
山鬼细腰的精魄返回细腰宫,钻进蒙面女躯体。她急于要去左徒大夫府,见她的屈平哥。
紫珍夫人离他而去,临辞世时的种种异象:一道金光拔地而起,一只白花猫蹦跳出去,使屈原既震惊又无比悲伤。在天有灵,让夫人的魂魄回到天堂,让人世间的魑魅魍魉受到惩罚,无处可藏吧。
他精神恍惚,摇摇晃晃。两眼像两块火炭,呆呆地朝前走着,走着,口里梦呓般喃喃自语:
“噢,对,对了!是他们气死了紫珍,还要气死我屈原,气死怀王,气死楚国……”
他从墙上取下长剑,迷茫亢奋地向院子里走去。在院子里采集院墙下的蕙草佩在身上,头上插一些芷兰。在整个屈府上下一片哀吼悲哭声中,他跌跌撞撞哈哈大笑。突然,他将府门敞开,高呼:
看哪!
群丑在竟相追逐权势利禄,
他们的贪心从来不知满足。
大家都宽恕自己猜忌别人,
绞尽脑汁对别人陷害嫉妒。
……
他拨出长剑,怒目而视。本来被景差臭骂了一顿的领主朽臣们,正要灰溜溜离去,现在一见屈原的模样,一个个吓得惊恐大叫:
“那小子要拼命了!”
“疯了,他疯了。”
“……”
真正的疯子们被唬得夺路而逃,作鸟兽散。这时,蒙面女夔柳悄悄来到街角里,她不能便宜了这些家伙。她用精魄归体后产生的巨大神力,抛出无形的绳索捆绑,把他们拖了回来。让他们在院坪里相互斥责,相互摔打,扭抱一团,活象一群蠢猪斗架。
屈原哈哈大笑,眼角边却滚下辛酸的泪滴。他一抬头恍若神明在天,仰天长吟:
我长叹息禁不住热泪涟涟,
哀怜人民的生活多么艰难!
我酷爱修身并好自制花环,
但清早做成晚上已被摧残。
被相互打得鼻青脸肿的老朽们,全都趴在地上,抚腰摩背,哎哟喧天。这时,上官大夫靳尚走了进来,那张幸灾乐祸的脸扭歪了,一阵窃笑:
“瞧那身打扮,奇装异服!”
“神经病!”
“是啊,大王怎么能用这种人!”
山鬼细腰的精魄找上了靳尚,正是怀王面前这条哈巴狗,在王船上蛊惑大王赏月喝酒,叫她为怀王歌舞,险些失身。又是这条哈巴狗与郑袖狼狈为奸,一而再,再而三地要她在六国会盟的庆典上、庆典后的私宴上,为六国君王和怀王献舞,这才造成她的劓鼻之辱。靳尚呀靳尚,鬼姐啷嘀当,我不会放过你。
冥冥中,靳尚不知道自己怎么往墙头上撞,撞得鼻青脸肿鲜血直流。他象被魔法控制,不能自己。接下去的事情更让经过那条街的人,看得目瞪口呆:那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竟脱掉了袍服,袒露着浑身胖得流油的胸脯,只穿条裤衩在那儿扭捏作态,学着女人的模样。平头百姓都认出了,他就是怀王的爱犬上官大夫。
墙角里,蒙面女发出恶作剧的笑声。她让上官大夫当众出丑,却不让人看出她来去的形迹……
屈原没看到撞墙的靳尚,更没看到心爱的人打抱不平后离去。他沉醉在悲愤的诗意中,顾自狞笑:
你们斥责我将蕙草佩带,
还无端指责我采集芷兰;
只要是我内心心甘情愿,
纵死九回我也不会就完!
疯疯颠颠的屈原,仿佛被某种魔法控制,他忘了屈府上下一片哀恸,一片悲怆。他脚步踉跄地走出院门,朝楚王宫方向走去。走过长街,碰到趴在那儿如丧家之犬的靳尚,光着屁股在那儿扭动,眼角都没有瞟一下。他继续狞笑,哼着他信口而出的忧愤诗。
高阳殿上,依然冷冷清清,殿门紧闭。疯疯魔魔的屈原径直走到朝鼓跟前,他握紧鼓槌用力擂鼓。朝鼓的“通通”声在王城的上空震响。
过了半个时辰,高阳殿殿门大开,群臣纷至踏来,怀王高坐于王位之上。
屈原奔上大殿,冲怀王大声疾呼:
大王啊!
我高昂的心志受到压制,
强忍着群小谴责和羞耻。
一身清白若为忠贞而死,
前代的圣贤也不过如此。
……
怀王无动于衷,冷冷地说:
“屈原啊屈原,你常常自比圣人,你就作你的圣人去吧,罢绌你左徒大夫之职!”
“大王!”屈原绝望地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怀王站起来拂袖而去。内廷官高唱:
“退朝......”
钟鼓齐鸣,宫门紧闭。屈原晃晃悠悠走出高阳殿,一个趔趄闪些跌倒,一双手将他扶起。
站在他身边的是陈轸。
“屈大夫......”陈轸叫了一声。
“陈轸兄,”屈原定了定神,抱怨地说,“你怎么一句话也不为我申辩,难道你......”
“能辩则辩,不能辩辩也无益。”陈轸叹道,“你要多多保重,明日我就要走了。”
“你要去哪里?”
“改换门庭,另择明君。”
“不,”屈原拉住陈珍的手,“不能离开楚国,难道你不爱这个国家了?”
“你爱他,他不爱你,奈何?”
“只要我们的心是纯正的,我们的品行是高洁的,大王终于会明白。”屈原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那些话语仿佛不是从他嘴里,而是从他划破的滚烫的红彤彤的心里,如鲜血一般滚滚滴落下来。
“先生!先生--”
这时宋玉、景差跑了过来,将他搀了回去。
哀号动地,屈府披孝。
在素白如雪的屈夫人灵堂里,装扮好的屈夫人,发髻后垂,博袖长裾。长裾下摆饰云气纹,如长眠不醒般安安静静躺在那里。柱国昭阳、屈丐将军、唐昧将军、滑稽大臣蒙优、昭鱼、唐勒等文臣武将前来悼孝。婵娟、宋玉和景差等学生,披麻戴孝,对师母屈夫人执子女之礼,对前来悼念的客人行跪拜礼。
屈原在灵堂一侧,如泥塑木雕坐在那里。
吊孝的文臣武将刚走,一个浑身披着白纱,面额上也垂着白纱的细腰女子,缓缓走进灵堂。她在夫人的灵柩前三跪三拜以后,走到屈原跟前,低声说:
“你要节哀。”
屈府所有或跪或坐在那儿守灵的家人,都看着这个贸然进来吊孝的陌生女子。屈原听到那熟悉的声音,仿佛猛然从枉死城走了回来。他惊诧地瞅着眼前这个白纱笼罩着的姑娘,他站了起来问:
“你是--”
“我是紫珍姐的朋友,也是你的……”
“你是--”他激动地就要伸出手,抓住那双无数次抚摸过他,亲昵过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