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王大笑着:
“哈哈,屈大夫,看你平常正襟危坐,是个十足的道德君子,原来你也爱酒色,沉迷酒色?”
屈原正色,话锋一转:
“一石老酒下肚,如火如荼,如狼似虎,放浪形骸理智全无。所以喝酒喝得太多就要发生乱子,欢乐到了极点就会感到悲哀。世间的事情都是这样,月盈则缺,物极必反,一切事情都不可过分,过分了就必衰败!”
怀王站了起来一拂袖:
“撤宴......”
南后对丈夫的阴晴不定,变化无常,说反脸就反脸的性格早有了解。请屈原来喝酒,喝成这样,是始料未及的。她瞠目结舌地站了起来,深感对不起屈原。怀王离开座位,屈原也诚惶诚恐,以为怀王发了脾气。
怀王在青阳宫大殿走过来,走过去,步履越走越急,神情越来越激动。突然停了下来,对屈原道:
“你刚才说得很好。彻夜欢宴,耽于淫乐,那是一代昏君!你进宫后,或仗义执言,或迂回诤谏......你别出心裁一场‘酒谏’,更见你一片良苦用心!”
一旁的南后听了,悬着的心终于放落下来。屈原也长长地“嘘”了一口气。看看时机成熟,屈原走到怀王面前双膝跪下。怀王一惊,急问道:
“屈爱卿,这是为什么?”
“大王,下臣有思虑已久的有关社稷生死存亡的大事进谏。”屈原仰起脸,一片忠诚。
“啊,屈爱卿,快起来说吧。”
“大王恕屈原不死之罪,下臣才敢说话。”
怀王搓着手掌,吱吱唔唔:
“这……这……”
屈原长跪不起。怀王犹豫再三终于恩准说:
“屈大夫,寡人恕你无罪,还要颁发一道圣谕,不管怎样你屈原无死罪,你就痛痛快快地说吧。”
屈原感激涕零,声音颤栗地道:
“大王,六国合纵之所以失败,秦国之所以以一国之力占了上风,这是什么原因,大王您想过没有?”
“是什么原因?”怀王苦恼的正是此事。
屈原慷慨而谈:
“六国合在一起虽地域万里,兵甲百万,然六国无一不是封建领主割据,自成家天下。在封地为所欲为,他们苛捐杂税,修建的家城甚至超过王城。领主之间抢劫撂地,内战频仍,至使老百姓怨声载道,民不聊生。这样不仅削弱了国君的权力,而且使兵卒心生二念,不能为国捐躯,拼杀疆场,这就是六国兵败的真正原因。”
“嗯,说得对。”怀王连连点头。
“与此相反,秦国自商鞅变法以来,领主的世袭封地被剥夺了,全国分设郡县,中央集权,法治昌明,奖掖军功战绩。君王的权势如日中天,军兵争功夺奖拼杀在前,奋勇无比。故秦以一国之军而败六国之兵!”
怀王击掌赞叹:
“说得好,说得好!”
屈原接着续说道:
“我们楚国,无论地域、兵甲都远胜秦国,然吴起变法刚使楚国强大,悼王崩驾,吴起就被贵族领主叛军乱箭射死。吴起变法的成果,也就因此断送了。”
“我也常这么想,”怀王略略思索,叹了口气,“王公贵族越养越肥,越肥他越贪得无厌。朝堂之上,有用的人太少,无用的人太多……你说怎么办?”
屈原斩钉截铁地陈言:
“效法秦国的商鞅、我国的吴起,彻底变法,打击贵族领主的腐朽势力。奖掖提拔年轻才俊,昌明法治,奖励农耕兵战,振奋民心,增强国力!”
楚怀王当然知道,春秋中期后,晋国已经开始用“尽灭群公子”、“灭公族”等手段打击国君近亲势力、加强国君权力时,楚国才开始任用公子执政。公子执政初期,确实起到了强化王权的作用。但这实际是任人唯亲制度,结果形成王权旁落、大臣太重、封地独立的弊病。战国初期,楚国民不聊生,饿殍遍野,楚声王竟至被“盗贼”所杀。而此时北方三晋正在兴起,国力强大,对楚步步进逼。楚国在内忧外困之时,中原政治家吴起从魏国来到楚国。楚悼王素闻吴起贤能,公元前382年,悼王任命吴起为令尹,主持变法。吴起变法,从打击大贵族封地领主入手。
吴起变法内容主要有三条:一、“封君之子孙,三世而收爵禄,绝灭百吏之禄秩,损不急之枝官,以奉选练之士。”吴起取消世袭的封君、世袭的爵禄,用从封君那里得到的爵禄去奉养经过挑选的有功将士。二、废除无用无能的官职,剥夺王室贵族的威权,使他们不能徇私情,因私废公。“废公族疏远者,以抚养战斗之士”。三、楚国用武力灭掉了许多诸候小国,开濮地、伐杨粤,得到广大领土,但未及开发。吴起责令与王室关系疏远的贵族到僻远地开发。对悼王说:“荆所有余者,地也,所不足者,民也。今君以所不足,益所有余。”这是一种新的拓土殖民形式。
楚悼王对吴起言听计从,吴起变法取得了极大成功。变法使楚国国力强盛,曾与魏国“战于州西,西出梁门,军舍林中,马饮于大河”,也就是打到了黄河岸边。但同时也受到大贵族利益集团疯狂反对。后来楚悼王驾崩,就在悼王的灵堂上,贵戚大臣作乱追杀令尹吴起。吴起跑到楚悼王的尸体下躲藏,叛逆者射杀了吴起,也射中了王尸。按照楚国公布的刑法:“丽兵于王尸者,尽加重罪,逮三族。”那些箭射王尸的贵族大臣,受到严厉惩罚,被灭族七十余家。但变法也随悼王和吴起的死而损失殆尽。
怀王想起吴起变法的风风雨雨,他离坐抚额沉思。商鞅变法缔造了一个强秦,楚国不继承吴起变法没有出路。然而吴起变法的血雨腥风仍令他触目惊心,朝廷尽老朽之臣,光靠一个屈原不行,怀王说出了他的担心:
“屈爱卿,朕也知道惟变法可救,但要一批人啊!”
屈原也早就离席,紧跟在怀王身后,建议说:
“我看昭鱼、唐勒这样的年轻学子就是很不错,品行端正,才学不凡,正可为大王效力。”
“嗯,还有你的学生宋玉、景差也都不错,”怀王频频颔首,“把他们先召进兰台宫,逐一任用。”
“是,大王英明。”屈原顿了一顿,毅然决然说,“臣出使齐国时,路见走投无路的百姓蠢蠢欲动。”
怀王猛地转身道:
“你说有人要谋反?”
“确实如此。我亲眼所见,如楚声王时一样。”
“赶快派兵前往弹压呀!”
“毋须一兵一卒,叛乱必除,一方安定。”
怀王瞪大了眼睛急问:
“有何良方?”
屈原果决地说:
“只须一人的头,便可换取一方民心的安宁。”
怀王诧异地道:
“谁的头?”
屈原复又跪下说:
“臣,不敢妄言。”
怀王拉屈原走到宫殿一角,催问:
“大胆说来无妨。”
屈原瞄瞄酒席前的郑袖,几乎是耳语地说:“只须太卜府的公子,您的内弟,国舅郑宏的人头。”
“这......”怀王吞吞吐吐,吱吱唔唔,沉默许久。最后推心置腹地道:“屈大夫,你为国操劳,一片忠心,寡人是相信你的。只是寡人有寡人的难处,旁的人好说,郑宏必竟是郑袖的亲弟,寡人妻弟啊。”
“正因为如此,下臣才需冒死进谏。”
“你想想,还有不有别的什么更好的办法?”
“请问大王,是江山要紧,还是--”
“酒是水,钱是铜,”怀王左右为难地道,“女人嘛好比是袜子,江山自然要紧。不过处决郑宏,必然动摇大部份权贵的人心,局面一开,恐难收拾。要动太卜的儿子,寡人的妻弟,这……实在……无法可依。”
屈原凛然无畏地道:
“臣愿为大王造为宪令。”
“造宪令?”怀王表示出新的兴趣。
“是的。”屈原道,“制定一套限制权贵的法令。”
怀王抚抚掌,满口应允:
“好!”
夜深人静,疲敝的郢都经过六国出兵惨败的打击,仿佛更加疲塌。王宫的灯火除了太庙神殿上的长明灯,都一盏盏熄灭了。笙歌达旦的市井,柳巷烟街的绿影红灯也有了收敛,在冬夜的寒风里瑟缩了眼睛。唯有左徒大夫屈原府宅的书房里,油灯如豆,热血如歌!
屈原正在灯下用生命和热血,用对祖国与君王的忠诚和对人民的挚爱谱写一曲伟大的诗歌......楚国有史以来最公正、最完美、最严峻的宪令!
宽广的书房里,阔大的书桌上,到处堆满了三坟五典竹简。夏之《尧典》,汤之《盘铭》,周之《康诰》,还有什么甲骨、木牍、帛书;什么《商君书》、吴起《律令》,应有尽有,林林总总,堆积如山。
夜以继日,他在迷茫的知识的峻岭、智慧的幽壑里不倦地攀登,艰难地爬行。他像个斫轮老手在仔细权衡、校正一个影响时代前进的车轮的方圆、尺寸。
像猫一样轻悄悄的夫人,端来一碗热汤,低声说:“歇一会儿,先喝点参汤。”
屈原猛一抬头,眼前的夫人却不是紫珍,而是山鬼细腰女夔柳。她笑容可掬地端着一只热气腾腾的碗,送到他的书案上。他瞅着她惊骇不已,她被打入冷宫,什么时候来到了左徒大夫府?她脸上没有蒙黑纱,跟在家乡巫山时一样光鲜漂亮。那有两点顽皮雀斑的鼻子,好好的,根本没有被割的痕迹。难道鼻子割了还能长起来?是自己日夜思考宪令鬼迷心窍?还是真有神灵出现?
他狠狠地捏了自己一把,灯花一爆,眼前的夔柳忽地又变成了温言细语的紫珍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