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臣说:
“男人跑了,女人们挑野菜做粮食。”
郑宏不管这些,嘴皮一翻道:
“去,快去!把那个穿红襦的小姑娘给我带来,今天爷们要好好地乐一乐。”
家丁跑到姑娘们中间,抓来了穿红衣的姑娘。那姑娘正是庄蝶,已经出脱得水灵灵的。
庄蝶没好气地骂:
“畜牲,站开些!”
“怎么,麻风病?”郑宏嬉皮笑脸。
“公子,您快别惹她,”家臣附在郑公子耳朵上,悄声言道,“她是庄矫的亲妹妹。”
“好呀,老子前次败在庄矫手下,这一回我就要操他的妹妹。来人,把她带回府上去。”
郑公子发了话,家臣无奈。家丁们一哄而上,将庄蝶绑了,用手帕堵住嘴,放在马背上。庄蝶被弄到太卜领地的家城后,几次绝食,以死相拼,郑宏一直未能得手。返回郢都时,郑宏把庄蝶带了回来。
家城总管吩咐的话:什么张仪为相,樗里疾班兵,他早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他试着跟老爷子说:
“老爸,我从上蔡带回来一个姑娘。”
“什么姑娘?”
“长得百里挑一,天下无双。儿子想娶她做老婆。”
“噢,”太卜郑詹认真起来了,“她是谁家姑娘?”
“她父母都死了。”
“没有爷爷奶奶?”
“也死了。”
“就没有一个活着的亲人?”
“有。”
“谁?”
“庄矫!”
“啊--是叛逆庄矫的亲妹妹?”郑詹火冒冒地喊,“亏你想得出。家奴之身,叛逆之妹,你还想娶她做老婆!你就死了这份心吧,做丫头使女都不能进郑家门。”
郑宏在老爷子那儿碰了一鼻子灰,他不敢公然再把庄蝶带进太卜府。于是将她寄放在烟花柳巷的鸨母手中,吩咐鸨母慢慢调教,他总有一天要得手。
左徒大夫屈原狠狠刮过郑宏的耳光以后,他在夜色中踽踽而行。星月隐匿,天地一片灰蒙。在不知不觉中,他走出东城门,来到雨台山下。朦朦夜色里,细腰宫像一座长了角的坟墓,孤寂地矗立在荒野中。
夜空中回荡着悲愤的歌声:
天下有道圣人成焉,
天下无道君王败也。
……
歌声是从细腰宫中黑黝黝高耸的观景台上飘来的。在不明真相的屈原心中,被割去鼻子的夔柳,面罩黑纱,伶俜独居,像幽灵似地在那儿悲歌,徘徊。
屈原再也看不清夔柳的真容真貌了,他也不想再看到这个可怜的姑娘被毁损的面容。然而,他为夔柳的悲惨命运深深自责!“忠”、“义”不能两全,他对山鬼细腰可说是无情无义。有什么办法呢?他原想作为一国的君王,可以占有更多的美女娇妾,甚至掠人之美,霸占人妻。只要君王一心一意为国操劳,把国家变得富足强大。
然而......
天下有道圣人成焉,
天下无道君王败也。
方今之时仅免刑焉,
福轻乎羽莫之知载;
祸重乎地莫之知避。
蒙面女的悲歌,如万箭穿胸,箭箭都穿透了屈原的心胸和天地一片灰蒙。灵魂。他就在坟墓一般的冷宫前,翘望着黑黝黝高耸的观景台,彻夜站了下去,直到天明……
情绪沮丧的怀王在南后陪同下回到了郢都,他在宫中坐立不安,象一头受伤的猛兽舔着流血的伤口。他是这天黄昏时在屈大将军的“保驾”下,悄悄由南门回到王宫的。与出征时的大肆张扬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回到王宫时,他恨不得全城的百姓,全王室的大臣都成瞎子。
幸好没有几个臣民目睹他“出师不利”的狼狈相。快要到达郢都时,他让南后给他洗去额角上搽的药汁,又换了一身干净的战袍。悄悄回到王宫,一连躺了三天,他什么人也不召见,第三天傍晚,他突然召见南后一人。他虽然悔恨自己打了败仗,但更悔恨自己在酒后传旨割去了爱妃细腰女的鼻子。若不然,败军之帅回到宫中,有心爱的柳贵妃歌舞一曲,也许还能熨平他心灵的创伤。
南后走进藻阳宫来到他身边,百般体贴地道:
“大王,您出征一个多月,风餐露宿,拼杀搏斗,委实太辛苦了。回宫了好好休息,臣妾陪您喝杯酒。”
宫女匆匆摆下酒宴。
怀王将酒筵一扫,大声叫喊:
“不,我要见他,要召见他。”
“谁?”南后一惊,以为要召柳妃。
“屈原!”从怀王口里蓦然迸出“屈原”二字。
南后略略松了口气,面带喜色地道:
“您是不是过份宠爱他了?诗人嘛,听他谈天说地,唱唱诗,管管歌舞祭祀还是挺不错的。”
“不不不,”怀王一迭连声,“你一个妇道之人,懂得什么?听他说说话可以驱除心中烦闷。”
“是啊!在群臣中,也就屈原敢爱敢恨,能进谏耿直忠言,常常震聋发瞆。”南后当然没有忘记在危急时屈原对她的保护,她满脸笑容地说,“不过要召见屈大夫也要等明天。刚才鼓楼都已报过三更了,深更半夜的屈大夫只怕早楼着他的齐国美人入睡了,怎好去叫他?”
“那就待天明吧!”怀王索然无兴地倒入睡榻,一忽儿扯起了隆隆的鼾声。南后拿屈原与齐国美人睡觉来煽情,等于对牛弹琴,毫无作用。虽是败军之帅,但征战数旬,风风雨雨,鞍马劳顿,也够辛苦的了。
翌日,怀王又睡到日上三竿,精神和体力都得到了全面恢复。南后温情脉脉地亲自服侍他穿戴整齐,陪同他来到青阳宫,那里已经摆好了酒宴。
怀王刚刚坐定,靳尚打头,后面跟着令尹子椒、司马景书、太卜郑詹、莫敖昭朋一批老臣,连袂走了进来。这些老朽之臣在怀王跟前跪了下去,唱诺:
“大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岁个屁!”怀王没好气地道,“要不是屈丐大将军保驾,我熊槐早就身首异处了。”
老臣们个个吓得战战兢兢,令尹子椒磕头道:
“秦国蓄兵迩久,而我大楚为开疆拓土,连年征战,兵民疲惫。大王此次能全身而退,也是上天洪福。”
“洪福?老太卜--”怀王转向他的老泰山,“你还相信洪福之类吉兆?郑宏从领地回来没有?”
“禀大王,逆子早回来了。”
“噢,他有没有向您说韩国战事情况?”
“韩国战事?”郑詹摇了摇头。他根本就不知道大王派郑宏回上蔡,是想了解韩国战况。孽子正事不足败有余,带回个庄矫的妹妹,是不敢说出口的。
怀王挥了挥手道:
“你们都退下,寡人请屈大夫来喝酒。”
众臣面面相觑,无奈一一退下。
在青阳宫外玉阶上,老臣们与急急走来的左徒大夫撞了个正着。令尹子椒几个老臣视而不见,擦肩而过。趋炎附势的靳尚,立即上前向屈原拱手道:
“屈大夫请了。”
“靳大夫请了。”
屈原也没有一句多余的话,跟着内侍走进宫来。
“大王,”消瘦了的屈原,心疼地瞅着同样瘦了一圈的怀王,深施一礼,“您召唤我?”
“屈爱卿,左徒大夫!”怀王故作轻松地道,“我想喝一盅,你能陪我吗?”
“只要大王宽心,臣下愿舍命陪君子。”
“这么说,你是不会喝咯,那就难为你了。”
“那倒不是,有时也难免喝一点。”
陪侍怀王一侧的南后,面对“救驾”之人微微欠身说:“屈大夫,别站着说话,请快快入席吧。”
屈原蓦然想起自己本不该救,又不得不救的南后,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他朝她撂了一眼,在垫席上坐下。
南后示意宫女为屈大夫倒酒。
怀王端起酒樽说:
“我常听人说,酒色才气是你们文人的习气罗。”
“这倒无可非议,”屈原有意要将气氛搞轻松一点,便接过怀王的话头道,“无酒不成礼仪,无色路道人稀,无财焉能兴邦,无气反被人欺。”
“啊,有意思。说得好,说得好!”怀王面露笑容,“那么,你一次能饮多少酒方醉?”
“我饮一斗也醉,一石也醉。”
南后在一旁打着边鼓地说:“真乃诗酒神仙!屈大夫酒量如此之大,原来却不曾听说。”
“酒助诗兴,乃厚积薄发之理。”屈原满饮了一樽。
“哎......”怀王像突然想起什么似地黠问,“屈大夫饮一斗就醉了,怎么还能饮一石呢?”
屈原娓娓道来:
“情景各有不同。当着大王之面赏给我喝,执法的官吏站在旁边,记事的御史跟在背后,我诚惶诚恐地低头伏地喝酒,喝不了一斗就醉了。”
南后殷勤劝酒,向屈原眉目传情。除了因为感激,更因她骨子里是个风骚女人。屈原满心轻蔑,只当没有看见。他端着酒樽面对怀王,口若悬河地道:
“喝酒也要看喝酒的氛围。如果尊父有客来,我卷起衣袖,曲着身子,捧着酒杯,在席前侍奉酒饭,客人不时把酒赏给我喝,喝不到两斗就醉了。”
“酒量不小。”怀王搭讪。
“如果老友重逢,酒宴相见,高高兴兴地回忆一些往事旧闻,惆惆怅怅谈论些人世沧桑,世道奇闻,大约喝上五六斗也就醉了。”屈原还在借酒发挥。
“好酒量。”南后赞叹。
“若是乡间欢集,男女杂坐,巡行慢酌,酒令劝酒,流连忘返,更作六搏、投壶的游戏。再来些配对比赛,面前耳坠丁当,身后衣裙嚓嚓,私语切切,眉目传情,大约喝上八斗也只微醺微醉。酒饮到日暮向晚,醉了的部份酒徒离席而去,于是男女混杂一起,促膝而坐,衣裙零乱,杯盘交错狼藉。堂上灯灭了,席尽人散,主人独独将你留下。女仆的罗襦衣襟解开了,隐隐的暗香浮动。人约黄昏......厮时,忘乎所以,放荡无羁,故能喝一石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