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大夫,人说山不在高,水不在深,对不对?”
“对。”屈原回答,“国无强弱,只要君王开明。”
“车轱轳是圆的,水是往下流的,是不是?”齐王好象在考问屈原,紧紧追问。
屈原来不及思索便答:“是。方的不能转悠,河水不能倒流,为人之君不敢不亲近万民。”
“貂皮破了,别拿狗皮去补,对不对?”
“对。为人之君不敢让小人占驻高位。”
“造车必须算准尺寸,弹琴必得定准高低,对不对?”
“对。为人之君必须重法令,整顿法治。”
齐王大喜过望地道: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屈大夫真是饱学之士!纵论天下,臧否人物,无不高屋建瓴,一针见血。今天屈大夫能够在稷门发表宏论,乃稷下学宫的荣耀!”
屈原笑问道:
“大王同意屈原的意见,齐楚联合,重修合纵?”
“好说,好说。”齐王挽着屈原的臂膀,在众鸿儒学子的目送下,缓缓步出学宫大殿。后面跟着的宋玉、景差相视一笑;屈原深深地松了一口气。
又是半个多月过去了。在这十多天日子里,齐王让孟尝君陪同屈原师生,去游览临淄城的风景名胜。临淄在春秋战国时代,是天下第一大都会。齐景公曾“起大台之役”,修筑“檀台”及“西曲潢”,将宫城西垣北段向外扩展。田氏代齐以后,又在大城西南营建宫城。临淄城总面积增至30多平方华里,原姜齐宫城的一部分改建为“雪宫”,而于“檀台”处设有“檀衢”。为“招致贤人”,齐桓公在宫城之南,兴筑“稷下学宫”。齐宣王喜文学游说之士,又在西门外修建讲堂,如淳于髡、慎到以下皆命列位大夫,开第康庄之衢,延览天下诸侯宾客。进入西门,可见沿街“列第”宛若两条巨龙,均为壮观的“高门大屋”,可乘车往来于西门外讲堂与城内稷下学宫。稷下学士多达数百千人。在临淄城原有的浓厚商工氛围以外,又新增几分清新的文化学术气息。成为名副其实的诸侯各国文化学术中心。
孟尝君一路陪同屈原师生游览,一路婉言劝导:
“屈大夫,你们师生都是博学鸿才,我们大王对屈大夫爱慕已久,您就留下来吧。”
“噢,哈哈--”屈原知道孟尝君说得也不认真,他也就以笑作答,“齐王现在最需要的是齐楚联盟,重修合纵,一致抗秦。我不回去,你们怎么与楚结盟?”
“您对我们大王如此了解?”
“深信不疑。”
“是啊是啊,”孟尝君点点头说,“大王让我为你们送行的酒宴,都已经准备妥了。”那天,在孟尝君府第,齐王、孟尝君及太傅慎到、孟子等齐国大臣摆宴为屈原、宋玉、景差师生等楚使饯行。酒宴简朴,但助酒的齐国歌舞令人耳目一新。
歌舞是诙谐风趣的齐风《鸡鸣》:
雄鸡叫了,咯咯......
朝堂上已经坐满了人啦。
那不是鸡叫,妻哟,
那是苍蝇的嗡嗡之声啦。
东方发白了,夫君,
朝堂上已经挤满了人啦。
那不是天亮,妻哟,
那是月亮的银色之光啦。
虫子飞喽,哄哄......
我只想同你同床共梦啦。
朝会总要散,夫君,
不要让人说妻的闲话啦。
在歌舞声中,齐王、孟尝君向屈原师生频频敬酒。屈原向齐王回敬说:
“尊敬的大王,您高瞻远瞩,接受楚王的倡议,重缔六国盟约,并推举楚王为纵约长一致抗秦。屈原代表楚王,代表楚国臣民敬您一杯。”
齐王高兴地高举酒觚一饮而尽:
“屈大夫,干!干!”
孟尝君带着五分醉意,趔趔趄趄站了起来,走到屈原跟前,颇为关切地笑说道:
“屈大夫,听说你身为楚国重臣,又是名满天下的诗坛泰斗,竟至今尚未成家?”
“是呀,”屈原也酒意阑珊地说,“屈平四处游学,求知心切。不料幸遇怀王,启布衣于山野,进入朝廷,万事刚刚开始,故还来不及考虑这码子事啰。”
“是夫子眼界太高吧。”
“实在是阴差阳错,差强人意而已。”
“这就有谱了。”
孟尝君笑微微地拍拍掌,歌停舞歇。从屏风后走出一位二十刚出头,长得凌风玉立,楚楚动人的齐国女子。她身后跟着一个十四五岁非常机灵的女孩。那女子和女孩大大方方先给齐王施礼,然后拜见屈原道:
“屈大夫请了。”
孟尝君不拘流俗地说:
“这是我们田家一位堂表妹,名叫紫珍,这是她的丫头婵娟。她俩都爱好词赋歌舞,十分崇拜屈先生的诗才。今天特地央求来见见屈大夫。”
紫珍再次向屈原施礼道:
“先生请了。”
屈原赶紧还礼,细细端详紫珍。这齐国女子长得端庄秀气,还颇有书卷之态。与率真泼辣的山鬼细腰夔柳,完全是不同的类型。鬼使神差,他不由得多看了几眼。紫珍也被看得神思逸逸,心醉情迷。
齐王一旁见状,呵呵大笑道:
“哈哈,郎才女貌,齐女配楚男,盟上加亲。田相国,你就做一回月老,操办着把这桩婚事办了吧。”
孟尝君亦正中下怀:
“遵旨!”
屈原有几分狼狈,呐呐地说:
“这……我还没想过呀……”
齐王大笑道:
“书呆子,这还用想吗?”
“可是,可是……”屈原想起了多年的情人夔柳,她要知道他带回一个齐国女子,将会怎样?
月亮在彩云间穿梭,时隐时现。屈原在临淄北大城国宾馆后的花苑里,心事重重,徘徊不定。站在花苑可以远眺营丘山,清凌凌的临淄河在不远处迤逦流过,在月光下泛着银色的光波。花苑里百花盛开,一片花香馥郁。在如此花前月下,却排解不了屈原的满腹心事,悠悠情肠。孟尝君出奇不意地荐亲,紫珍姑娘的音容笑貌,挥之不去,排解不开,让他举棋不定,欲罢还休。
这时,宋玉悄悄走来,将一件披风加在先生的身上,轻声说道:“先生,你真要娶齐国女子为妻?”
为这事,屈原一直忧心忡忡,矛盾重重。他怎么能轻易忘却始终痴心于他的山鬼细腰夔柳呢?从洞辟书堂少年相识相知,到现在十几年了。他和她情同手足,亲过兄妹,胜过情人。在第一次江汉江南游学的一年多时间里,他与她形影不离,卿卿我我,只差没有同床共枕了。神农架探险,她在红毛野人巨兽面前救了他的命。要不是夔柳进入王宫,被大王册封贵妃,任天王老子也难横刀夺爱。
“我正在思考这个棘手之事……”在学生面前他呐呐而言,仿佛缺少理智和底气。
“这样,夔柳真不知道会有多伤心。”
屈原不语,默然在花坛山石间走来走去。许久,他面对南方仰视夜空,叹了口气说:
“真要是这样,倒也好了。她也就死了这份心,能一心一意侍候大王,省去许多烦恼。”
“这……”宋玉道,“是不是太残酷了?”
“为了楚国,每一个人都要作出应有的牺牲,夔柳岂能例外?我屈原岂能置身度外?”
“话不能这样说,”宋玉打抱不平地争辩道,“孔子删定的诗经,开篇就是‘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求’,即使是圣人君子,追求一个心仪的淑女,也是天经地义。何况夔柳身在王宫心系先生,学生听说她即使封为贵妃也不失其身。大王拿她也毫无办法,先生是不是应该再等待时机,呈请大王还她自由之身……”
“宋玉,这是可能的吗?”
“学生知道,古往今来没有过先例。但是,夔柳也是古往今来没有过的刚烈女子啊!”
“唉,这就铸定了她的可悲命运。”
“先生……”
“你走吧,走吧。”屈原挥退宋玉,独自走到假山石的高台上,遥望南天,浮云渐渐蔽月。耳边隐隐传来楚鼓的铿锵之声,仿佛又见夔柳胸佩花环,腰围草裙,野性地狂舞。荒野,篝火,楚人的祭祀,骨箫的呜咽……
宋玉的话又响在耳边,“先生是不是应该再等待时机,呈请大王还她自由之身”,如果怀王有齐宣王的豁达和大度也不是办不到的。来到临淄以后,他曾听孟尝君说,现在的齐王有个长得丑陋却才干超群的王后。
齐宣王的王后钟离春,是个长相丑陋不堪的孤女。孟尝君说她臼头深目,长指大节,卯鼻结喉,皮肤漆黑。令人望而却步。年过四十,不但流离失所,甚至无容身之处。因生得太丑,又出生在无盐,大家就都把她叫做“无盐氏”,反而忘记了她的本名钟离春。
齐国孔孟之学盛行,“民本思想”主导了君王意志。一个黎民百姓,也可以毫无顾忌地求见国君,对国家施政方针提出建议。一天,无盐也鼓足勇气前往临淄求见齐宣王。无盐见到齐王,大言不惭地说:
“倾慕大王美德,愿执箕帚,听从差遣!”
齐宣王后宫国色天香的佳丽比比皆是,一看眼前这个丑女人,竟然异想天开,不自量力,禁不住哈哈大笑。不料无盐却镇静自若,一本正经地说:
“危险啊!危险啊!”
齐宣王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
“你说危险,那是什么啊?愿闻其详。”
于是无盐慢条斯理,侃侃道来:
“强秦虎视眈眈,而齐国内政不修,忠奸不辨,太子不立,众子不教,齐王你专务嬉戏,声色犬马,这是第一件可忧虑的事情;兴筑渐台,高耸入云,饰以彩缎丝绢,缀以黄金珠王,玩物丧志,这是第二件可忧虑的事情;贤良逃匿山林,诌谀环伺左右,谏者不入,谠论难得听闻,这是第三件可忧虑的事情;大王花天酒地,夜以继日,女乐绯优,充斥宫掖,外不修诸侯之礼,内不秉国家之治。有此四件可忧虑的事情,还不是危机四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