夔柳惊奇地望着眼前这条小河,使劲揉揉眼睛。
“我不是做梦吧!”
“不不,这是白天。”
“像,太像了!”
夔柳在溪水中的踏石上跳过来跳过去,突然指着溪边的一块石头说:
“小了,我们家门口的那块石头大得多。”
靳尚大声对司城监说:
“记下,赶快记下。”
司城监连忙铺开竹简作记。
夔柳发现水中有鱼,连鞋带袜下水去捉……鲤鱼惊散得四散逃窜,夔柳兴致勃勃地疯叫着:
“不,不是鲤鱼,我们那溪水里有黄牯鱼,常常躲在石头缝里,捉它它会蜇你的手。”
靳尚又令司城监:
“黄牯鱼,记下。”
司城监跟在后面手忙脚乱,在竹简上写字。
夔柳说得兴奋,身上的华丽衣裙都溅湿了,她干脆脱去衣裙,跳下水去。除了尽情欣赏的怀王,上官大夫靳尚和司城监等人慌忙回避。
夔柳在溪水里蹚来蹚去,在溪边采取野花、蕙草、菖蒲,遮羞掩体,打扮成她在故乡歌舞的样子。突然不见了靳尚,她觉得奇怪,连忙呼喊:
“上官大夫,上官大夫……”
靳尚从大石头后缓缓露出脸来,望着柳贵妃尴尬地笑了,谦卑地说:
“贵妃娘娘--”
燕子飞来,啄食溪旁的泥土。老鹰在头顶上盘旋,旋着旋着,兀地一展翅朝北方飞去。夔柳凝神地望着往北飞去的老鹰,突然发了疯似地大叫:
“不要了,不要了,这里的一切都不要了!你们再不要扩大了……”
站在水里的夔柳,莫名其妙地撒过一阵野,怏怏地走上岸来。她重新着衣整装后,跟着怀王和靳尚等人,来到细腰宫。在细腰宫稍事休息,进饮,再来到白马殿富丽堂皇的大殿上。昔日载着怀王驰骋沙场的那匹雪龙驹,现在身披锦服下垫华毯,躺在有帷幕垂拱的睡榻上。睡榻前的马槽里,马料全都是细粮、枣干乃至山珍美味。
怀王问夔柳:
“怎么样,大王我有情有义吧!”
“什么有情有义?”夔柳迸出一句,“你看它多难受!”
“难受?”
夔柳泪盈盈地说:
“马天生就喜欢吃青草,喜欢在草地上打滚,喜欢让人骑着它奔跑,就轻轻地抽它一鞭子也会觉得舒坦。”
“这倒也是......”怀王想了想说,“这么办。本王将雪龙驹赐给你,今后你住在细腰宫,让你每天牵着它去吃青草,去草地上打滚,还让你轻轻抽它几鞭子,好吗?”
“好!”夔柳又破涕为笑了。
怀王感慨地道:
“爱妃,你想到许多我想不到的事,你说了许多我不曾听到过的话。有你在我身边我觉得自己年轻,快活,甚至……甚至不像一个国王。”
“我看你也越来越不像个国王了。”
“像个什么?”
“像个大傻瓜!”
“好呀,你有一个大傻瓜屈原,又有我这个大傻瓜国王,你到底......”
听到屈原的名字,夔柳又如五雷轰顶......情绪骤然低落。怀王诚挚地说:
“噢,我不该提起你不愉快的事。其实我也很想念他,不过为了国家,只能让他去饱尝艰辛了。”
夔柳泪盈盈地低唤一声:
“平哥哥,你走到了哪里?”
边城的大街上熙熙攘攘,人来车往热闹非凡。街两边有一溜丝绸店铺,店面上陈列着各种各样的丝绸面料。景差边走边看,赞不绝口:
“真好看!”
“宋国的丝绸是有名的。”屈原也说。
宋臣道:“我们宋国好事蚕桑、丝绸作坊遍及全国,三位先生任选一匹,带回作个纪念吧。”
屈原推辞说:
“不用不用。”
宋臣一人选送一匹丝绸,然后对店家道:
“算算多少银子?全都记我的帐上。”
屈原坚持不受,正要走出店门。这时街上过来一辆囚车,车里锁着一条汉子。
宋玉眼尖,指点着说:
“先生,您看。”
屈原瞪了一眼道:
“休管闲事。”
“此人是虎落平阳啊!”景差还愣在那里。屈原抬头望了过去,囚车里押着庄矫,马上坐着宋地商人。屈原大吃一惊,忙问宋臣道:
“他犯了什么罪?”
宋臣解释说:
“大人勿惊,这不过是一桩买卖。”
“买卖?”屈原似懂非懂。
宋臣比划着说:
“那是宋地商人,刚从楚国边境郑地买来一个年轻家奴,想卖个好价钱。”
“噢?”屈原恍然大悟,顿了顿忽又问:“买卖奴隶不是在各国早就被禁止了吗?可为何……”
宋臣两手一摊,摇头说:
“您指的是公开合法交易,我说的是走私,私人交易。不知我表达得准确否?”
“很清楚……”屈原顿了片刻,忽然问,“我能买吗?”
宋臣点头去了。
街上,宋臣和商人讨价还价,他们的交易在袖筒里模指头。宋臣摸来摸去,最后说:“那就一言为定了。”商人嘀咕道:“算我倒霉。”“行了,你亏不了。”商人掉转马头,将囚车拉至丝绸店门口。
宋臣走到屈原面前说:“大人,讲妥了,不过要价很高啊,三百两银子,怎么样?”
屈原无奈咬咬牙:
“就三百吧!”
景差取银子交与宋臣。
宋臣交银子与商人,留下自己的那一份。
商人无奈地摇头喟叹:“唉,赚钱不费力,费力的不赚钱。这是什么世道哟!”
宋臣附着商人的耳朵说:
“别装穷叫苦了,你赚多少还能瞒得过我?你们这些生意人呀,心黑着哩。”
“彼此彼此。”说话间,商人打开囚车,将庄矫交与宋臣。宋臣拉着铁链,把庄矫带进店来。
庄矫望见屈原,先是一惊,立即又恢复了冷漠。屈原连忙起身,向宋臣道谢:
“把他交给我吧,时候不早,我们还得赶路。多谢了,并请转谢贵国国君。”
宋臣拱手唱诺:
“一路顺风。”
车队行进在荒野上。景差、宋玉伴着坐车步行,坐在车里的屈原和松了绑的庄矫在促膝谈心。
屈原轻言细语地问:
“为首抢粮的是你?”
“那是没有办法呀,”庄矫平淡地回答,“老百姓都快饿死了,我就领了个头。”
“不管怎么说,国法难容。”
“可那些粮食是我们的,”庄矫争辩道,“我们本来是有饭吃的!封地的百姓交了国税还要交封地税,筑了方城还要筑家城。加上大斗进小斗出,高利盘剥才使得民不聊生,饿殍遍野……”
屈原忧心忡忡地大呼:“贩卖家奴,私征田税,草菅人命,回去,我要参他一本。”
“岂止这些!可人家是国丈,家法国法还不是一回事;天大的事南后一句话就烟消云散了。您就别操空心了,弄不好,还会招惹是非。”
屈原大义凛然道:
“畏鞭笞之严而不敢谏其父,非孝子也;惧斧钺之诛而不敢谏其君,非忠臣也。”
庄矫无话可说,稍顷道:
“让我下车吧,不能让宋、景二位先生跟着走路。”
“你打算往何处去?”屈原关切地问。
庄矫也动情地说:
“感先生二次救命之恩,本当追随先生鞍前马后。可恨有郑詹父子在,我怕连累先生,只好暂别,做我自己想做的事去。”
屈原令停车。马车停住,庄矫下车。
屈原叮嘱:
“多多保重。”
庄矫深施一礼:
“多谢先生,后会有期。”
庄矫的背影在山川中愈来愈小……望着远去的庄矫的身影,越来越小,直至于无。
景差感叹:
“真是一条汉子。”
宋玉也说:
“这家伙,坐在囚车里就像一个国王坐在龙车凤辇中神气,我才见世间还有这么不怕死的人!”
屈原声震车篷地喊: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日出日落。使齐大臣的车队,晓行夜宿,风雨兼程地向远在黄海之滨的齐国躜行。路途还要经过鲁国,宋玉和景差都百思不得其解地问先生:
“春秋以来,齐国都是大国强国,鲁国则一路没落,最后竟然沦为城邦。都城北门出去就是齐国,先生,齐鲁两国毗邻,习俗相近,往来频繁,按照常理这是最好的扩张目标了,为何强齐竟然一直没有吞掉弱鲁?”
“鲁国是齐国祖茔之地,”屈原向学生解释说,“鲁是太公望姜子牙初封地,齐国王室也是太公后裔。所以齐国又称姜齐,齐国不吞并弱鲁,乃是保存祖宗香火。”
一路上,屈原又向学生讲起了孔子命子贡游说田常的故事:当时田常作乱于齐,欲移兵伐鲁。孔子对弟子们说:“夫鲁,坟墓所处,父母之国,国危如此,你们哪个愿去游说田常?”子路、子张、子石皆请行,孔子弗许。最后让子贡去了。子贡对田常说:“君之伐鲁过矣。夫鲁,其城薄以卑,其地狭以泄,其君愚而不仁,大臣伪而无用,其士民又恶甲兵之事,此不可与战。君不如伐吴。夫吴,城高以厚,地广以深,甲坚以新,士选以饱,重器精兵尽在其中,又使明大夫守之,此易伐也。”田常忿然作色说:“子之所难,人之所易;子之所易,人之所难。而以教常,何也?”子贡笑道:“臣闻之,忧在内者攻强,忧在外者攻弱。今君忧在内。吾闻君三封而三不成者,大臣有不听者也。今君破鲁以广齐,战胜以骄主,破国以尊臣,而君之功不与焉,则交日疏于主。是君上骄主心,下恣群臣,求以成大事,难矣。”田常一听,子贡说得有道理,解除了鲁国之危。宋玉笑道:“这就叫反其道而行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