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王忍无可忍地拍案而起,大吼:
“郑袖,你越来越不象话,简直疯了!”
乐队停乐,细腰女夔柳一怔,停止歌舞。一转身,朝垂花门外冲了出去。
黄尘滚滚,使臣的车队缓缓钻行。车道穿过一片麦田青青的山坡地,山坡的一边是无尽的树林。宋玉指着麦苗起伏的田野说:“先生,您看这里的麦苗长势还好。”
“是呀,是呀,长得还好。”屈原略感宽慰。
忽地猎狗狂吠,叫喊声震天......几十头猎狗,几十匹烈马飞也似地驰过麦地;马队啃吃、践踏麦苗,乡民们拄锄捏拳,愠怒不已!
屈原喝道:
“这是什么人,敢如此践踏天物?”
麦地里,一个锄麦的老农民,不顾一切地追赶着吼叫着:“你们行行好,别踏坏了麦苗啊......”
话音未落,飞驰在前的纨绔子弟,挥舞马鞭,将老人打翻在地。猎狗、马队从老人身上踏了过去。
屈原大呼驭手:
“追上去......!追上去......!”
马车在大道上飞奔,马队在麦苗地里横冲直撞。车上的屈原冲宋玉、景差叫道:
“你们赶快下去,看看那位老人怎样了!”
车速稍慢,宋玉、景差跳下车,朝倒在地上的老农民跑去。车上的屈原朝前边的驭手大喊:
“插过去,给我截住那个无法无天的畜牲!”
马车剧烈摇晃,颠簸,从荒坡地横冲过去,把肆无忌惮的纨绔公子拦住。原来那正是国舅爷郑公子。郑宏勒住马头,对驾车的驭手举起马鞭子吼道:
“敢拦爷的去路,你想找死呀!”
屈原钻出车帘,认出公子郑宏,微微一怔,又立即拉下脸来公事公办地招呼一声:
“噢,郑宏公子!还不放下马鞭,老老实实下马受罚!”
“叫公子下马受罚?”郑公子郑宏不屑地打量对方一眼,傲慢无礼地说,“这样的人怕还没出生吧!嘻嘻,你是何方来的‘瘟神’?”
宋玉、景差忿忿地跑来。见对方对先生如此无礼,宋玉怒不可遏地大声喝道:
“不得无礼!车上乃是出使齐国的左徒大夫屈大人。”
郑宏摇着马鞭冷笑。
景差转对先生悲痛地禀告道:
“先生,那个老人家被马踩死了。”
屈原一惊,急问:
“死了?”
宋玉、景差齐声道:
“死了……”
乡民抬着被马踩死的老农民走了过来。他的亲人,一个才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嚎淘大哭,悲痛地呼叫“爷爷”。乡亲们有的陪着流泪,有的磨拳擦掌,气愤不已。屈原下车,走到老人的尸体跟前,看了看断了气的老人,回头抚摸着小女孩的肩膀问:
“你叫什么名字?”
“庄蝶。”小女孩嚎哭不止。
屈原回头愤怒地指着郑宏喝道:
“郑宏,你贵为王亲就得遵守王法!纵马田猎踏死青苗,把一个老人活活踩死……这,这罪不容诛!还不快快下马受缚,也许能免一死罪。”
郑宏在马背上哈哈大笑:
“凭你一个左徒大夫,就想治爷的死罪?”
“你抖什么?”景差一个箭步上去,揪着郑公子的马头大喝道,“你不就是一个领主的儿子?”
“小子,”郑宏扬扬马鞭,“你先问问清楚,站在你面前的人是谁!”
屈原冲护卫车队的兵卒发令:
“去把他绑起来!杀人偿命,古之王法。”
十几个兵卒冲上去,把郑公子围住。
郑公子把坐骑抽得左右奔突,狂笑道:
“哈哈,当今楚王的小舅子,太卜郑詹的公子,南后郑袖的亲弟弟,你们的国舅爷,谁敢动手?”
众兵卒愣住了。
郑公子猛一挥鞭,得意洋洋策马飞奔而去……
宋玉、景差气得顿足。
“真是无法无天!”屈原扼腕长叹,抚摸着哭得声绝气咽的小女孩的头发,同情地问:
“小庄蝶,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庄蝶摇摇头,嚎哭声突然止住了。
旁边一个中年农夫代替庄蝶回答:
“她父母被领主抓去修家城,活活累死在工地,有一个哥哥还关在水牢里。”
“哪家的水牢?他为什么坐水牢?”屈原连声问。
“郑太卜家的。”农夫说,“今年春荒,他哥哥领头打开领主家的粮仓,抢了些粮食,赈济饥民。”
围观的农民你一言他一语,说起庄矫劫富济贫,蹲了水牢,后来又被当作牲口卖了的悲壮故事:
在郑家水牢里,庄矫和另一位带头闹事的老奴,被郑家总管用铁链锁住手脚,浸泡在齐腰深的水里。正是春寒料峭,水牢冷彻肌骨,庄矫见老奴歪倒下去,他用身子撑住他问:“老伯,你挺得住吗?”
老奴牙齿打磕:“狗杂种想要冻死我们!”
庄矫咬牙切齿:“真不如给我一刀。”
这时家兵陪着一个商人走进水牢。商人朝水牢瞄上一眼,大失所望地问:
“就这两个?”
家兵回说:“就两个。”
商人走近水池,揪住庄矫的头发,捏着他的下巴像看牲口看看他的牙口又捏捏胳膊,问:
“多大年纪?”
家兵接腔道:“还是童男。”
“嗯,”商人点点头,“还卖得起价。”他又走过去揪住老奴,照样看他的牙口。
老奴请求说:“拜托拜托。”
商人忽觉有趣,笑道:“哟,会说人话。你,再说几句听听,说得漂亮我就买下你。”
“你家如果没父亲,”老奴道,“把我买去正合适!”商人抽了老奴一记耳光。
庄矫怒目圆睁,只恨全身锁住动弹不得。商人擦擦手说:“回头你跟郑公子说,这个,我买下了。”说罢,他把庄矫牵出水牢,在郑家管家那儿付了钱……
说到这里,屈原无比愤慨地打断道:
“她哥哥庄矫被郑宏卖了?”
“卖了,不知卖往何方。”说故事的农民长叹。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屈原仰天悲呼长叹,顿了顿,他抑制住自己的心酸,转对死者家人和众乡民,心情无比沉重地说:
“小庄蝶、父老乡亲,屈原王命在身不能耽搁。等我从齐国回来,一定奏明大王,依法惩治这畜牲。”
众乡民木然无情。
车队继续前进。
依然是灰蒙蒙的天空,无尽的土路……
日出日落,又是晨昏。长长的车辇,驰过荒无的旷野。坐在车箱里的宋玉急不可奈地问:
“先生,到了什么地方?”
屈原指指前面道:“不远就是宋国了。过了宋、鲁才是齐国,到齐都临淄只怕还有几天路程哩。”
从王宫驰出一支小小的马队,奔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匹雪缎儿似略显肥胖臃肿的高头大马,上面坐着楚怀王。同他并辔而行的是骑在一匹枣红马上的夔柳,后面是十余乘保驾的亲兵。马队开始沿河而行,奔过龙桥河上的大石桥,驰出紫阳门,便朝雨台山下的长湖奔去。
南后郑袖满含醋意,经过那场她自己安排,却又被夔柳的虎皮舞受到惊吓,郑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安静了许多。怀王和夔柳便更加终日厮守在一起,形影不离。闲时,在王宫御苑他教细腰女夔柳骑马。这个在山野里连老虎豹子也敢骑的女子,学骑马轻而易举,三五日便成娴熟骑手了。怀王最爱看夔柳骑在马上的姿态,奔驰起来她的细腰如风摆垂柳,煞是惹眼。
王宫御苑天地有限,最好的马最可心的美人儿也驰骋不开。眼下已是盛夏,不能辜负三春杨柳,九夏芙蓉,满目绿荫。怀王一时高兴,便领着细腰女朝郢都东门外的湖光山色扑来。怀王和夔柳策马扬鞭,夔柳抢先驰进长湖边的柳林。保驾的亲兵知趣地远远“落”在后面。怀王追上夔柳,跳下马道:
“下来,休歇一会儿。”
“别看你那马白白壮壮的,”夔柳跳下马背说,“光是好看,跑不快的。”
怀王爱抚地搔弄着肥胖臃肿的雪龙驹的脖子、鬃毛,无限感慨地回忆道:
“别小瞧它,它是有功之臣呀。本王刚刚即位的那年,便乘着它御驾亲征拒魏。在陉山一战,是雪龙驹载着寡人突出重围,转危为安……”
“那还真看不出来。”
夔柳跟怀王牵着马缓步而行。
“此后,雪龙驹又载着本王东征,横扫吴越,鲸吞陈蔡,势如破竹。楚拓疆五千里,甲胄百万,兵车万乘,声震六国,雪龙驹功高盖世呀!”
“噫,功高盖世?”夔柳道,“那你怎么不封它个马将军,或者马大臣的。”
怀王驻足,指点着雨台山方向道:“在建细腰宫的地方,寡人命靳尚给雪龙驹盖了一座白马殿。是呀,是该给它封地授爵,使它永享富贵、荣华!”
“哈哈!鬼姐啷嘀当……”夔柳哈哈大笑,笑得前合后仰,“那就更像你身边的那些大臣,肥肥胖胖,抱着个大肚子,呆头呆脑什么也不会了。”
怀王也笑,摩肩信步走去。杨柳依依,野花烂漫,水波不惊,沙鸥翔集。
“你说什么?”夔柳突然想起屈平哥说过的话,立即诘问道,“大王要为马造一座宫殿?”
“是呀!”
“巫山那些老黄牛连牛棚都没有呢!”
“好,我一定为你们家的老牛造一座牛宫。”
“别别,你千万别这样做!”夔柳想到要节省民力,“就是造十座牛宫它也住不进去。”
“为什么?”
“人呢?还有好多人没房子住呢!”
“我就喜欢你这种率真、善良的本性。”
“常说人比人气死人,”夔柳说,“其实畜牲比畜牲也会气死畜牲。”
“你呀,你这小嘴真会说。”怀王乐呵呵地搂住她,往马背上一搡,挥鞭催马,“坐好......细腰宫、白马殿你还没见过哩。走,我领你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