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死的人都变成了孤魂野鬼,在曲径分岔的荒野四处飘荡,永远找不到安身之所。“
“是呀,”他觉得夔柳突然长大了,“故,屈平久怀壮志,要给怀王导夫先路。一旦大王启用我,第一步就要劝怀王实行变法,改革弊政,这是惟一出路!”
“嘻嘻,平哥哥,楚王会用你吗?”
“嘿嘿,八字还没有一撇哩。”
无尽的土路向前延伸,现在变得天高云舒。田野上耕作的楚民,手搭凉棚翘首凝望着这一支浩荡的队伍。屈原也透过车帘眺望着肥沃的旷野、淳朴的庶民,心里异样的欣然,情不自禁从窗口向田野摆摆手。
“哎,像是给我们招手?”
“没错。”
田野里的农夫奇怪地发现这一不可思议的事情,聚集在一起,议论纷纷:
“官不小,干吗去?”
“他干吗给我们招手?”
有识字的望着那旌旗说:“咦,是出使外国的大臣,左徒大夫屈……”
“屈什么?”
“屈大夫。”
农夫感叹不已地道:“啊呀,那屈大夫是个好人,这么大的官还向我们招手哩。”
车轮嘎嘎地碾过凹凸不平的道路,雄壮的队伍迟缓地行进。突然有人冒出一声喊:
“屈大夫!”
“屈大夫!”农夫们齐呼。
屈原从窗口向他们招手致意。车厢里宋玉问先生:“他们怎么会认识您?”
“不认识,”屈原摇摇头,尔后又点点头,“人与人只需心灵的沟通。”
这时,一匹流星快马从旁边疾驰而过,马上的骑士是王宫的信使。屈原把头探了出来,望着那远去的快马,自言自语:“这是国中的快信,出了什么大事?”
“离开郢都几天了,”景差担心地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秦国打来了?”
“没那么容易,”屈原思忖着,“楚国除了郑詹,上官大夫靳尚之流,怕死的人不多。”
车队进入一片树林,林中有一驿站。使齐大臣的车队到达驿站时信使已换上快马走了,留下一路黄尘。屈原挥挥手,景差传令停车。
景差下了马车,向驿官打听:
“请问驿官,朝廷有什么紧急公文吗?”
驿官嘟嘟囔囔:“什么紧急公文,还不是派捐派款。”
“这么紧迫,派什么捐?”
“你自己看去吧。”
一卷麻布公文递到景差手上,景差不敢怠慢,连忙送进车里。屈原展开公文,立刻皱紧了眉头。
宋玉凑过来念道:
“为淳化民风,演习九歌以娱神,大王传旨,于郢之雨台山筑造细腰宫。去冬有过一次捐工捐款文告。由于工程浩大,现特增令苍梧、巴蜀献樟梓楸楠木料;巫郡、黔中献青钢、大理石;上蔡、寿春、九嶷诸郡各派能工巧匠三千,其余州县各增征徭役三千五百。国中上下勿论尊卑,按人丁捐银三两……”
不待宋玉念完,屈原将公文卷起,一脸萧杀地在心里喃喃自语:
“夔柳呀夔柳,这都是你惹的祸。”
“先生,”宋玉欣欣然,“为排演您的诗作造这么大一座宫殿,大王对您真够尊重的了。”
屈原闭目长叹:
“唉,哪里是为了‘九歌’,他是为......”
“为什么?”
“走吧!”屈原淡漠地望着铅灰色的天际,从天际波涛奔涌而来的群山和树林,那里似乎有“山鬼”出没。车队迷失在无涯的旷野中,缓缓前行。
坐车里屈原无精打彩,眯缝着眼睛,随着马车的晃动摇摇晃晃似睡非睡。宋玉不明白造细腰宫究竟为什么,想弄个水落石出。他好奇地问:
“先生,为你造这么大一座宫殿,选定地点,设计规模,您就一点也不知道?”
“都是那班人的馊主意。”屈原沉默,又摇摇晃晃了许久。他忽然睁开眼睛说道:
“昔日启从上天得到《九辨》与《九歌》,在人间却耽于安乐恣意纵情,不顾及黎民百姓的死活,结果他的儿子发生了内讧。羿放纵游荡过分田猎,又爱追射大狐,到头来寒浞杀了羿又霸占了他的娇妻,****之人很少善终呀!将来你们辅佐国君,定要明白这个道理。”
宋玉、景差不明白先生此时此刻说这番话的深意,相互交换了一个迷惑的眼色,不敢再多问。
坐车颠簸不已,大家默不吭声。昏睡中的屈原,耳旁宛若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平哥哥,你错怪夔柳了。”
怀王送走了使齐大臣左徒大夫屈原,驻守汉中的屈丐大将军派人来报:眼下秦国没有出兵迹象,边境安宁。一颗繃紧的心暂时松弛下来,却又排遣不了新的烦恼。在长亭送别时,南后竟当着众大臣的面,胡说什么要收夔柳为义女,再嫁给屈原。幸而屈大夫为他解围。
郑袖啊郑袖,原只说你鸡肠鸭肚,你却是醋气蒸天不能容人。寡人跟你夫妻一场,膝下有了公子子兰,你的主后地位业已巩固。夔柳是你自己引荐来的,你为何出尔反尔?一国之君宠爱一个十六岁的山野少女,有什么错?你那样作古作怪,硬要逼朕废了你另册新后?想到这里他痛心疾首,犹豫徘徊。太卜郑詹在朝廷内外有股不小的势力,郑家领地是最大的,家城内养了无数家兵家将家丁,一旦废后将引起一场内乱。
“不可,不可……”怀王正在藻阳宫内烦闷踯躅,这时南后在几名女官宫女簇拥下,缓缓走了进来。郑袖似乎洞察了王夫的内心秘密,低眉信口说道:
“大王,你还在生郑袖的气?”
“有什么气好生?”他冷冰冰撂出一句。
“收细腰为义女,再嫁给屈大夫,您不生气?”
“亏你说得出口。”
“嘻嘻,”郑袖巧舌如簧地,“其实我那是试探屈原的一句玩笑话。大王,人都说屈大夫和细腰在家乡就有了私情,如今夔柳来到大王身边。如果我不探明屈原心意,斩断二人的私情,日后在宫里还不闹出笑话,绯闻?我一片苦心,都是为了大王啊。”
“哼,黄鼠狼给鸡拜年。”
“郑袖不是黄鼠狼,大王更不是--”南后甜言蜜语地吹捧王夫说,“大王是一代英武圣主,远胜过楚庄王三年不飞,一飞冲天的英雄气概。大王励精图治,让屈大夫联齐合纵,明日的大王将是一统江山的尧舜之君。大王,我们已是儿女成群的夫妻,郑袖今日在梨花宫,略备歌舞茶点,恭请大王去那里散散心。”
“不去!”
“大王不给郑袖赏脸?”
“你的脸有天大,何须朕赏?”
“大王--”郑袖拉住王夫的手,撒娇地,“臣妾的脸最小,大王也要去。谁叫郑袖枉添后宫主位呢?臣妾在后宫为细腰女安排了黑猫宫居所,还增拨了四名宫女,一为照顾小美人饮食起居,二为跟细腰练歌舞。这会儿细腰女和四名宫女,就在梨花宫,准备为大王献歌献舞。大王不看僧面看佛面,总得看看新编歌舞吧。”
怀王被郑袖几句受用的话说动心了,一听细腰女要献舞,便不由自主地随南后朝梨花宫走去。女官宫女簇拥着怀王夫妇来到梨花宫,走进花厅,那里一切都已就绪。铺着黑白相间麻毯的地面,正位茶案上摆着糕点、水果、青铜器酒具。西侧一排宫女乐手席地而坐。南后扶怀王在正位一同入坐,郑袖一抬手,乐手奏出悦耳的夔巫民乐。再一拍掌,就见四个草裙赤足的少女,从花厅垂花门后,踏着民乐舞步,翩翩而出。
女官给怀王、南后敬酒。怀王喝着酒,目不转睛地追踪着四名舞女,一个个舞女皆是细柳纤腰,但没有一个有夔柳的狂浪气质。他侧脸问郑袖:
“哎,她们哪是山鬼?不过是一群山猫。”
“出来吧!山鬼细腰。”南后再次拍手。
音乐嘎然而止,垂花门后兀地响起一声尖锐高亢的歌声。接着一声“昂昂”的吼叫,就见一头花斑吊睛白额猛虎,蹦跳着出来,一下扑到南后的案前:
雷声隆隆啊阴雨绵绵,
猿啸啾啾啊夜鸟凄凄,
风雨飒飒啊树叶颤慄,
思念公子啊我心伤悲。
南后顿时吓得三魂丢了七魄,一头栽倒在茶案下。怀王毕竟是射杀猛虎的英雄,况且他很快识破那“老虎”,不过是自己赏给细腰女夔柳的那张老虎皮。老虎皮披在细腰夔柳身上,如此出场,倒是新鲜刺激。他根本没注意郑袖栽倒,放下酒卮,一股劲拍掌叫好:
“好啊!好--这才叫山鬼歌舞!”
夔柳把披着的虎皮往下一剐,剐到了腰肢以下,变成了别出心裁的虎裙。露出戴花环缀珠串的清秀脸庞,上半身除荷叶乳罩,几乎半露。她就那样狂歌疯舞,踏着乐队重新奏出的雷声雨点,凄凄鸟鸣,虎裙舞得四面生风,八方腾跃。好一似天庭龙虎斗,人间狮虎闹花灯。如此狂野之舞,让生性好斗的怀王看得如痴如醉,他一连喝了满满三卮酒,微醺微醉地大喊:
“郑袖,你新编的山鬼舞太妙了!”
斯时,郑袖早被女官搀扶起来。她定睛一看,吓掉她魂魄的猛虎,不过是细腰女披的一张虎皮。稍稍镇静下来,复又咬牙切齿:夔柳呀夔柳!你不是豹子精,也不是山鬼树妖。你第一次披着豹子皮吓得老娘半死,这一次又披着虎皮,当着大王的面作弄我。好呀,夔柳!她在心底里赌咒发誓:只要你是人,不是精怪,老娘就有办法整你。怕不把你整死,老娘就不是郑袖。
怀王一声大喊,把郑袖从如意算盘中惊醒过来,牛头不对马嘴地回答一声:
“是妙,是妙……”
“什么妙?”
“披虎皮唬人。”
“歌舞,朕说的是她的歌舞。”
“她是人,是人就好。”
“莫名其妙!不是人还是鬼?”
“大王,”郑袖终于从心魔中走了出来,言在此意在外地哼哼道,“其实人,鬼,只隔一张薄纸,捅破了就一文不值,老娘还谁怕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