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书案前,他目光游移,神情严肃地说:
“当今七国纷争,世事****,一些政客四处游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反复无常。他们都只为推行自己的主张,谋得一官半职。只有楚之吴起、秦之商鞅,是首倡农商刑法改革的大法家。他们虽遭杀身车裂,但他们曾经一度使楚、秦两国走出腐朽黑暗,给国家带来了一线勃勃生机。明天,我就要到千里之外的齐国去了,这是出国前的最后一课,你们要仔细……”
子兰公子站了起来说:
“先生,我要随先生去齐国。”
“我也去!”夔柳也喊。
“不行!”屈原既要说服子兰,又要对付细腰女,“你们一个贵为楚王公子,一个是大王身边的人,没有大王旨意一个都不能去齐国。”
子兰任性地喊:“我要去,要去,我去找母后。”
“你找母后无用!”
“为什么?”
“你是楚王公子,”屈原解释,“你去齐国,倘若齐王把你当人质羁押起来怎么办?你被关在齐国,你不担心国家的兴衰,楚国人民还会担心你呢!”
“这......”子兰语塞。
“鬼姐啷嘀当,我是说说好玩……”
翌日,郢城外十里长亭,旌旗蔽日,鼓角相闻,长亭里已聚满了文武朝臣、仪仗乐队。屈原在靳尚、副使、随从和子兰公子等学子陪伴下走进长亭,屈原向等候在长亭里的大臣们深施一礼:
“列公,有劳大家长亭相送,实实受当不起。”
“礼当如此。”众臣答礼。
“陈轸兄,”屈原走至陈轸面前,拱了拱手谢道,“那日大殿之上,多谢您鼎力相助啊。”
“我早有此意,进谏多次,大王不听啊!”陈轸悄声道。
“噢……”屈原心领神会。
这时,令尹子椒缓步走了过来,对他的这位“副相”颇为尊重地说道:“小老弟,楚国的前程,吾等的身家性命全在系在你一人肩上了。”
“是呀,是呀,拜托了。”
莫敖、司马等大臣亲贵都如是说。
“屈大夫,”上官大夫指点着长亭外的车马,俨然是他在安排这件使齐大事,“遵王命,你去齐国的50套车马都已准备妥当,送给齐王和齐王左右大臣、门官打点关节的黄金,各种礼物,也都放置在车上。”
屈原朝车队打量了一眼,出其不意地道:“50套车马太排场了,那些打点关节的黄金、礼物就更没必要......有理走遍天下嘛,还怕齐王不见我?”
“车马的多少,是使臣必备的仪轨。”靳尚以“权威”口吻道,“至于见面礼,那更是必不可少。”
忽然钟鼓齐鸣,众人欢呼:
“大王来了!”
屈原举目望去,怀王携南后、细腰女前来送行。怀王一行下了王辇,走进长亭,群臣席地跪迎。怀王说声“免礼,平身”,亲自将屈原拉了起来。他把南后、细腰女推到前面,亲切而不失君臣名份地说道:
“屈大夫,寡人为你饯行来了。”
“如此隆恩,屈原受当不起。”
屈原瞄了南后、夔柳一眼,欲再拜,被怀王止住。
怀王说:“你肩负天下安危,楚国的命运,我岂能不来送行。快快摆酒!”
宫娥彩女摆上酒宴,君臣行大礼。鼓乐齐鸣,怀王和南后,并子椒、柱国昭阳……一一敬酒。
众臣敬酒毕,夔柳举酒觚走到屈原跟前,深情地望着他说:“屈大夫,小女子野性未泯,落拓不羁,只有痴心一片。祝愿平哥哥马到成功,为国争光。”
屈原接过酒,颇感意外地叹道:
“夔柳,你也变了,变得懂事了。”
夔柳回眸一笑,却另有所指:“平哥哥头顶的切云冠多气派,戴着它等于小妹一路随行。”
屈原一惊,做不得声。那晚的梦境,是真是幻,一直折磨着他的心。这“切云冠”究竟是怎么回事啊!难道那电闪雷鸣的晚上,她真到过他府宅?
“大王,”南后目光狡黠,看屈原与细腰眉目传情,出其不意地冲怀王说:
“屈大夫使齐,功高盖世。我欲将夔柳收为义女,许配给屈大夫,不知大王意下如何?”
怀王一怔,脸色尴尬:“这......”
夔柳喜出望外,满面羞容,盼着怀王恩准。屈原听出南后话里藏奸,神色慌张连连摆手:
“不可,不可,万万不可。”
南后别有用心地笑道:
“屈大夫,有什么不好?这是我和大王一片心意。再说,你到了齐国与稷下君子高谈阔论,忘了归期,或是哪位国君把你拉了去封侯拜相,岂不坏了大事?心里有了个牵挂的人,就知道早早归来。”
她边说边拿眼角去瞟怀王:
“大王,你说是吗?”
怀王心急如焚,有苦难言,只是吞吞吐吐:
“是,是倒是……噢,这还要看屈大夫的意思,不能强人所难嘛。”
“屈子之心,日月可鉴。”屈原知道南后“一箭双雕”的用意了,遂果断而坚决地回道,“夫人若对下臣屈原放心不下,莫说许婚一时不能从命,就是出使齐国,也只能请大王另选贤能了。”
“不不,”怀王仿佛抓着了救命稻草,对不识相的郑袖反击道,“妇人之见,切莫在意。寡人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屈大夫你就痛痛快快地去吧。”
“既然夫人放心不下,”屈原眉头一皱,对怀王道,“下臣倒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怀王盯了南后一眼,转换脸色道:
“请讲。”
“我有一个姐姐,名唤屈须,现在老家乡下,请大王派人将她接来。我这一走不是一天两天,姐姐来一可给我照料家务,二嘛,屈原愿以姐姐作人质。”
怀王满口答允说:
“上官大夫,就交给你办吧。”
“遵命。”靳尚诺诺。
黑衣卫士走来禀报:
“大王,有两个年青学子要求见屈大夫。”
怀王回头。刚才的一场小小风波过去,他心情欢悦地降旨:“宣他们过来!”
黑衣卫士引背着大包小包的宋玉、景差走进长亭。宋玉、景差一眼看到屈原,齐声大呼:
“先生!”
“是你们来了,”屈原喜出望外,“快拜见大王、南后。”
“拜见大王、南后娘娘。”宋玉、景差跪拜。
“平身!”怀王饶有兴致地瞅着年轻学子,笑道,“你们两个到底又找来了!”
“这是我的两个学生,”屈原一一介绍,“这是归州城的宋玉,这一个叫景差。”
“故友重逢嘛,”怀王颇有印象,“在屈大夫的洞辟书堂头一次见面,在归州城码头又见过一次。”
“谢谢大王还记得。”宋玉再次躬首。
“你们怎么来啦?”屈原问。
宋玉和景差争先恐后地抢着说:
“得到先生出使齐国的消息,大姑命我们送寒衣棉服来了。大姑令我们随老师一路去齐国,一路上好照料先生的饮食住行。”
怀王哈哈大笑道:
“机灵鬼!还怕我不给屈大夫安排几个随从?还用得着你们去照顾衣食住行?想去齐国,你们就一块去吧,学点本事回来好为国出力。”
宋玉、景差连连叩拜说:
“谢大王!”
屈原再次向怀王、南后拱手道:
“时候不早,臣下登程了。”
怀王挥挥手说:
“走吧!”
众大臣也异口同声:
“请!”
夔柳悄悄退在人后,眼泪夺眶而出。宋玉、景差速速过来找夔柳,跟她话别。夔柳掩饰地把脸别了过去。屈原向送行的王公大臣一一施礼,而后阔步走向仪仗车队。鼓乐动地。长亭外一溜儿排着五十辆大车,驭手、兵卒一个个身披盔甲,精神抖擞。
鼓乐声中屈原和随从、外交官的车辆,鱼贯登程。车辚辚马萧萧,龙图楚字旌旗迎风猎猎……
长亭外,追赶着的夔柳,泪水长流。
车轮碾过荆楚大地起伏的丘陵、广阔的平原。长长的车队扬起的滚滚黄尘,遮天蔽日,前不见车头,后不见车尾。在黄尘弥漫的天际,屈原恍惚间看到一个飘飘拂拂的身影,随着流云向前飞行。那是一个隐隐约约,长长的草裙飘逸,发际缀满花环花枝的细腰之女。车队疾行,那细腰身影飞得快。车队慢行,她也慢了下来。啊啊!屈原掐掐手背,是自己无时无刻不惦记着夔柳,上天让她的身影出现在云端,与他同行吧……
黄尘渐渐消散,便能看到车道两边的田野上,禾苗青青,麦穗金黄。或许还能看到山坡坡上,赤膊溜溜的男人们在伐木,采矿,冶炼金属。
楚国的采矿冶炼技术,在七国中是首屈一指的。屈原应怀王之邀进宫的前一年冬天,他曾携夔柳到过鄂州,看到鄂渚附近的铜绿山铜矿,栉比鳞次绵延几十里的冶炼炉吞云吐雾,规模宏大。郢都凤凰山有铸锡炉,用铜锡合金铸造锻制的戈、矛、剑、矢,用南阳宛城出产的精钢打造的铁矛兵器,剌人时就像蜂蝎螫人一般快捷锋利。那一次路过郢都,在市面上买了一对鸳鸯剑。回到家,夔柳就常到洞辟书堂,缠着他教她舞剑。
一边对练舞剑,一边讲解楚国强悍的民风和开拓的历史。自楚庄王“一飞冲天,一鸣惊人”发动征战,便一发不可收拾。三百余年来,征战数百上千次,鲸吞小国45个,由50里国土迅速扩展到5000里江山。在巫阳先祖庙堂,他指着墙上绘制精美图画,给夔柳讲楚先民英勇善战的故事。听到楚民“三年不战,五年不征,就是忘了祖宗”的说道,夔柳的心情无比激动。仿佛王室公族屈姓崇高的血液,也汩汩流进了她的心房。她不再是普通的山野女孩,有了良知,见识,疾恶如仇。
他也跟夔柳讲,在游学中看到楚国现实中存在的另一面:连年征战,国库空虚,经济凋敝,民生艰难。封地领主为所欲为,肆意盘剥,百姓流离失所,田土荒芜。说到灾年汉北山区的饿殍,夔柳流着泪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