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离郢都的荆楚、沅湘、吴越的乡间,楚民剽悍,尚武好斗。由于地广人稀,喜食米饭鱼羹,瓜果螺蛤。土地肥沃,物产丰腴,天然食物很多,在一般年份没有饥荒之虞。子民百姓游散惯了,混混日子,没有积蓄,多数是贫家,除了贵族领主,很少有千金财产的富户。因而每遇大灾之年,饥民四起,摸枪弄棒扯旗造反者并不鲜见。更有乡村恶少,抢劫作奸,私铸钱币。官府吏士趁火打劫,伪造文书,欺诈百姓,贪污受贿。封地领主敲骨吸髓,压诈盘剥,使动荡的世态火上浇油。
屈原心情抑郁,因细腰女一同进宫而心事重重。他本应操心的是国家大事,为怀王“导夫先路”。现在夔柳跟着他一齐跳入了火坑,他能不分心吗?巍峨高耸的城楼上有俾倪,有陛,有尉舍,有水井和积薪之所。夔柳啊,你现在成了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你在藤罗密布荆棘丛生的高山上,悬崖边,你能行走如飞,但你再有能耐,你也飞不出这重重宫墙了。城楼的悬门,每扇皆是厚重木板嵌密集的铁制铆钉,门闩同为铁制。城外的堑濠宽四丈,水深三丈有余。堑濠上有三丈宽的吊桥。
夔柳啊夔柳,你就认命吧!
马车碾过龙桥河上的大石桥,往南再折转向西,便进入王宫。四百来年的历史风烟,吴起变法的风风雨雨,历代先王和当今怀王的开疆拓土,仿佛全都浮现在眼前。马车停在王宫正阳门外,再往里一般臣属便不能乘车了。步行走进正阳门,前面是宽广的王宫广场,左侧是巍峨高大的太庙,右侧是高大的圜丘形土台上矗立着挺拔“社木”的社稷坛。社稷坛俗称祭坛,祭坛沿石阶伸展而下,站在祭坛上便有一种君临天下的神秘感。
怀王个别召见他时,通常在青阳宫,或藻阳宫。每次召见,怀王和他都是促膝而谈。
“你刚才说的都很重要,”怀王这么说,“当务之急是你先把九歌写好,排演出来。要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得乞求天公作美。过去那些祭神的巫歌,太俗,我要使全楚国的祭礼都唱你写的歌。一来可以纯化民风,二来要使上下对你屈原有一个认识,将来才好办大事。”
“感谢大王的信任,”每每说到此,他总是感激涕零而又觉得责任重大,“屈原个人的得失荣辱无关重要,弊政的改革,法治的实施才是强楚的关键。”
“好好,”怀王总是胸有成竹地,“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慢慢来。我想要造一座宫殿,专门排演你的歌舞,你看如何?”
“大可不必,”他谏道,“这样要劳民伤财,随便找个地方排演即可。若为祭祀神明,东方太乙庙已经够气派的了,完全没必要再造新宫。”
“必要的排场还是要的……”
屈原做梦也没有想到,怀王要造的这座新宫,竟是为了讨好细腰女而建的细腰宫。
细腰宫最终成了细腰女的坟墓。
这已是怀王十一年温暖的仲春时节。清晨,雾霭尚未消散,楚王宫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怀王早起,漫步在高墙深院里。宫外繁花飘飞,落英无数。他忽然向后宫深处走去,在一座玲珑的宫殿前驻足,抬头凝望。
门楣之上刻着“浴宫”二字。他没有推启宫门,却沿宫墙走到宫室后面。透过雕花的窗棂向内窥视。宫内,大理石、五彩石镶嵌的墙壁、地面、浴池,雕镂精细,玲珑剔透,金碧辉煌,硕大的浴池中湛蓝的温泉蒸着白茫茫的雾霭。细腰女夔柳冰清玉洁,袅娜多姿的胴体在碧水中嬉戏,洗抹。怀王惊叹不已。
一个脑袋凑过来,也想瞄上一眼,怀王的大手拍了他一下,小声喝斥道:“这是你看得的吗?”
“下臣不敢。”滑稽大臣蒙优嬉着脸皮退到一边。怀王也觉尴尬,连忙转身离去,蒙优紧紧跟在他后面。蒙优揣摸着怀王的心意说:
“大王,告子曰:食,色,性也。那姑娘确实是天生丽质,特别是那细腰,看得出您很喜欢她。喜欢一个姑娘对一个国王来说,就好像呼吸一口新鲜空气。不过,只要轻轻一推,那宫门就开了,您何不--”
“这你就不懂了,”怀王对这“爱猫”从来就是无所不谈,打断蒙优的话道,“常言道,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偷,偷不如偷不到。”
“哎哟,这里边还真有学问。”蒙优顺着杆杆爬,“偷不到您可以抢,抢不到......”
“一清早进宫就为了给我唠叨这个?”
“清早?啊,昨夜喝多了,我还没睡。心想,上早朝去吧。没料到在这里遇上大王。”
“上早朝?”怀王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如今国泰民安,上朝时间往后推推嘛!”
“好,这主意不错。对,回家睡觉去。”蒙优乐颠颠地走了。走到怀王看不见的地方,他又踅了回来,潜伏在浴宫的窗户下,想看细腰女出浴。
夔柳如一条美人鱼,水淋淋从浴池迈步上来。看到怀王走进了浴宫,虽然近乎****着胴体,但在大江深潭里裸泳惯了,她并不回避地远远招呼:“大王!”
怀王疾步走过来,问:“游得快活吗?”
“不快活。”
“嗯?”怀王诧异起来,“这么豪华的浴宫,七国之中还只寡人才拥有,你还嫌它不够气派?”
“我更喜欢香溪。”
“香溪?”怀王拍手道,“好,我立即派人在新建的细腰宫里挖一条河,一条真正的香溪。”
“河里要有石头?要有鱼?”夔柳撒野地说,“河边要有兰花、蕙草、菖蒲、芰荷,河岸上还要有剌玫瑰、剌海棠、刺黄藤、猫公剌……”
“有,有,”怀王亲热地挽着她的细腰,“你要天上的星星,本王也会派人摘给你。只是本王不懂,你喜欢花呀草的,那是天性,怎么还喜欢刺呢?”
“刺人的东西让你流血,增长记性。”
“啊,小美人,你说得颇有哲理。”怀王爱怜地抚弄着夔柳一头滋润的美发,举一反三地说,“好比大王我开疆拓土,打败仗流了血,就有了一次教训。”
“那是男人的血,还不是女人的血。”细腰女大大咧咧地似乎要教训怀王,“女人的血比男人的血金贵多了,那是生育之血,是繁衍子孙之血。”
红日已上三竿,暖阳温软。躲在浴宫窗户下的滑稽大臣蒙优,被眼前的一幕震惊了。那细腰女如出水芙蓉,不仅美艳绝伦,还那么大胆,聪颕,真是举世无双。这时的怀王,已被细腰女的胴体,一颦一笑,弄得神魂颠倒,他抚着她细长的腰肢,爱意缱绻地说:
“你真是个天生尤物,这么细细的腰子。要说是水蛇腰,又还温润;要说是柳腰嘛,比柳枝还轻盈。”
蒙优在窗外自言自语:
“那是套男人的绳索,男人可以拿去吊颈,可以缠裹尸布。如果有幸,也可以捆住女人的心。”
细腰女夔柳,被怀王抚弄得哈哈疯笑:“哈哈大王,您别哈哈,哈哈别......”
怀王故意搔弄,细腰女逃出浴宫,逃进寝殿,又几乎****着身子往外跑。怀王在后面追赶着喊:“哎呀,你总得穿上宫装呀!”二人笑闹着,追赶着。躲在那儿的蒙优忍俊不禁,差点笑出声来。突然,他摸着自己粗大的腰身狠狠说道:“嗯,细腰,要细腰……”
怀王和细腰女,一直哄笑着追赶到金碧辉煌,敷彩绘绣,窗牖嵌有大花格的前厅。
“不穿,不穿......”夔柳疯嚷着,“宫衣又宽又长,我穿着不舒服,不如穿从乡下带来的裾襦。”
“你呀,就是穿着跳‘山鬼’的树叶、花环,寡人也喜欢你。”怀王又一把将她揽入怀中,“你是山野里长大的精灵,你就是‘山鬼’。屈大夫写的《山鬼》,是不是就是写你的?你说呀!”
提起屈原,细腰女陷入无限惆怅的心情中。怀王早有察觉,搂得更紧地追问:
“你是不是爱过屈原,屈原也爱你?”
“是的,我发疯一样爱着屈原。”细腰女长叹道,“可是,屈原爱不爱我,我不知道。”
“屈原是爱你的,看得出。不过他是个品行高洁的圣人,他一见寡人爱你,他就主动退了出去。”
细腰女不想继续这个痛苦的话题,忽然说:“大王,您真的喜欢看我跳舞?”
怀王点点头说:“喜欢,喜欢……我的小美人,你有倾国倾城之貌。就是拿倾国倾城的资财,为你这小心肝去建‘细腰宫’,也是理所应当!”
“那我就给大王跳舞吧。”夔柳伤心地翩翩起舞,边舞边呢呢喃喃,“大王,你要允许屈原大哥常来看我。我是巫山上一朵野花,没有家乡的雨露滋润,没有故人浇水,我就会枯萎,最终死去。”
面对如此洁白无瑕的灵魂,怀王无可奈何地答应:“屈大夫撰写的娱神歌词,还得你去歌舞呢。”
“一言为定!”
夔柳跟怀王扳起了指头。
高阳殿外的长长甬道上,群臣或快或慢,或鹅行鸭步,或大步流星,摇曳多姿地走来,等待怀王的朝见。屈丐和柱国昭阳在前面走着,后面是令尹子椒、司马景书和莫敖昭朋等人。颠颠仰仰的蒙优从后面急急走了上来,他身后拖着一截绫子,每走一步,便把白绫子往腰上缠一圈。缠得脸红脖子粗,像背犁的老牛,连气都喘不赢。屈丐和柱国昭阳朝着他指指点点地议论。
“看,”柱国昭阳笑道,“蒙优今天又在搞什么鬼名堂!”
“哈哈,他在缠腰。”
“缠腰干什么?想逗大王的乐子?”
另一侧,南后郑袖和女官、宫女嘻嘻笑笑从东面的藻阳宫斜剌里走了过来。一见蒙优,叽叽喳喳把他围住。南后指着滑稽大臣的身后问道:
“噫,蒙优,你后面拖着绫子搞什么?”
“启禀南后娘娘,”蒙优喘着气把腰弯了下去,一板正经地说,“下臣在裹腰。”
“裹腰?”南后莫名其妙,“裹腰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