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尚叫女官将公子搀去一旁,众人退开,让太卜来到他女儿和女婿大王跟前。老太卜见的世面多了,沉着冷静地向女婿大王略拖一礼道:
“大王不必担心,无碍。让老夫祈天作法!”
怀王也不动弹,让爱妻南后一如既往半靠在自己宽厚的胸脯上。他看老太卜岳父如何作法,能否将妻子郑袖从鬼迷心窍的沉睡中唤醒过来。
老太卜身后永远跟随着一个中年巫师,巫师按太卜指点,在船头两侧扯起红、黄、绿、黑、白五色经幡,然后把荆编筐子里的法器,一件件递给太卜。太卜郑詹穿戴整齐,一手摇法铃,一手敲法鼓,面对一轮红日冉冉升起的东方,口中念念有词。
老太卜又唱又跳,绕着麻毯上的女儿郑袖和女婿王熊槐,一连转了四五圈。
“魂兮归来!归来!郑袖归来--”他声嘶力竭地对着苍天,对着滚滚东流的大江呐喊。
“啊……大王……”南后终于睁开了眼睛,她像从一场噩梦中醒了过来。
“郑袖!”怀王高兴地喊。
“大王--”
“你没事吧!”
南后目光游移地瞅过来,瞅过去。她似乎在寻找某个人,或者说在躲避某个人。她的意识仍然模糊不清,不知道自己怎么躺在甲板上,躺在怀王的怀抱里。“豹子”、“有鬼”……那恍惚是噩梦中的记忆。“细腰女夔柳是豹子精是鬼?”她不敢向丈夫大王哪怕是任何人提起,那只会让怀王和所有人把她当做疯子。
“我没事了……大王。”
“没事就好。”怀王起身招呼女官,“你们把娘娘搀扶到我的卧舱去,给她喂些参汤。”
众女官宫女搀扶南后走了。怀王谢过老岳丈,转对靳尚大声吩咐道:
“靳尚,快去叫屈丐大将军开船,回郢都!”
“是,大王。船向郢都--”
江水(长江)以北,纪山之南,有一座规模宏大略呈长方形的古城,这就是楚文王元年开始兴建,已有近四百年历史的楚国都郢,又称纪南城。城东西长九华里,南北宽七华里,环绕夯土构筑的巍巍城墙。墙高两丈,底宽十丈,顶宽四丈有余,可并行四辆战车,驰过庞大马队。真可谓铜墙铁壁,固若金汤。
郢城有东、西、北三门,每门各有三个门道。北东门和东南门为水门。自纪山缓缓南流的龙桥河、朱河穿过城垣。龙桥河宽十多丈,水深三丈,船只可经水门直达城内。城内又分出新桥河、凤凰河,迂回曲折流经市井,经东水门汇入雨台山下长湖。长湖又叫郢浦。
中部偏东南处的凤凰山,台基连缀,高墙深院,翘角飞檐,此为建筑极有南楚风格的王宫、太庙、学馆和王室大臣的府第、别馆和私宅。历经二十多位楚国君王建造起来的宫城,有八十余座大小不一的宫殿楼阁。经正阳门广场,走过长长青砖铺地的甬道,穿过中门,迎面而来的是王宫里最高大威严的建筑。玉阶丹墀,白玉栏槛之上,高耸的大殿广20丈,进深5丈,这就是怀王接见群臣商议国事的高阳殿。高阳殿左有白虎宫、长春宫、兰台宫、太学馆;右有青阳宫、藻阳宫……往里走有层层叠叠的后宫深院。南后郑袖便居住在东边的后宫里。
南后回到郢都,在自己的梨花宫调养了一些日子,身体有所恢复,饮食正常了,就是晚上睡不好觉。只要合上眼皮,浑沌黑暗中就出现细腰女夔柳,一会儿是貌若天仙的美女,一会儿又变成了向她扑来的花斑母豹。清醒时她常常在想,细腰女究竟是人,还是鬼?人是不能变化为豹子的。她看得清清楚楚,月光如昼,卧榻上毛茸茸的大脑袋,蓦地一跃而起向她扑来。
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她不敢向大王说。纵然是有了近二十年的夫妻情分,你说你给他弄来的一个漂亮山村舞女,这会儿变成了凶猛可怕的花斑豹,他能相信吗?他不说你是醋迷心窍,就会骂你是神经病。因为在王船上两次昏厥,请父亲太卜大人驱邪招魂,弄得满城风雨,后宫里人人皆知,对她主持后宫已经产生严重后果。自己再不理智把鬼呀豹的捅到大王那里去,今后她南后的地位便岌岌可危了。每天晚上她辗转反侧,在卧榻上瞪着眼睛翻来覆去想破了脑子,她对自己说:
“郑袖,你要沉住气。先要弄清楚细腰女夔柳,到底是人,还是山鬼、狐狸精,要抓到把柄,才能到大王那儿揭发,打蛇打到七寸。”
有了主意,第二天,她把心腹女官叫到跟前,对她如此这般吩咐。要她去大王临时安排细腰女的居所,日夜监视她的一主一动,搜查她的随身物品。每天晚上,心腹女官都来向她复命。
心腹女官那儿有了意外收获,她报告说:“娘娘,大王要为细腰女另建一座新宫。”
“噢,建什么新宫?”
“因为细腰女思念家乡的香溪,大王就在雨台山下长湖畔为她建细腰宫。”心腹女官绘声绘色,“宫里还要挖一条河,一条真正的香溪。河里有石头,有鱼,河边要种上兰花、蕙草、菖蒲,河岸上有剌玫瑰、剌海棠、猫公剌,总之,细腰女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唔,大王变了,变得不是原来的大王了。”南后心里像被千万支钢针扎着。
“娘娘,我搜查了细腰女从巫山带来的所有物品。她只带了一个荆编箱子。”
“箱子里有些什么?”
“山花啦,草裙啦,也都平常。”心腹女官说到这里提高了嗓音,“不寻常的是,还有一张豹子皮。”
“豹子皮?”南后大吃一惊。
“是豹子皮。”
“什么样的豹子皮?”
“铜钱花斑纹。那豹子皮的身量拉开来,跟细腰女的身个不相上下,不知她带来做什么!”
“啊!啊--”南后似乎一会儿恍然大悟。这山野小女孩,看来既狡猾又聪明,她暗藏豹子皮要吓唬谁呢?最合理的解释,应当是为了保护她自己的清白。她知道进入王宫意味着什么,晚上套着豹子皮睡觉,可以吓退所有想侵害她的男人。她的防卫目标肯定不是女人,而是所有男人,首当其冲是大王。她郑袖不过是一个代人受过的受害者,想到这里,南后既高兴又恐惧。高兴的是,这是一个非比一般的野性女孩,大王最是钟情,为她建细腰宫,挖条香溪河,真要把她弄到手,决非易事。至少她暂时不必担心细腰女会取代自己。
但更多的是恐惧,这样的烈性女孩,一旦她接纳了大王,受到大王的宠幸。那对于她郑袖,就是难以抗拒的毁灭性灾难。她咬牙切齿在心里说:
“夔柳呀夔柳,咱们走着瞧!”
屈原被怀王召进宫,在王宫东北龙桥河边御马街,赐给屈原一所宽敞的上大夫宅第。他开始在兰台宫任事,教导怀王的幼子公子子兰和几名王族子弟。有时怀王也召见他谈论国事,让他赋赋新写的诗辞。
屈大夫宅,正门楼东西有塾。东塾为客坐,一侧有衣冠室。穿过庭院,正房一连五间,后庭四间,均有东西厢庑,有游廊通东暖阁、后阁,还有点缀些假山石、林池奇树、花草芳菲的曲径花园。花园高台上有八角亭。有了上大夫的名份,出门可乘驷马车,家仆使女一应诸全。但屈原总觉得这屋宇空空荡荡太多余了,似乎只要有东暖阁那间大书房就足矣。除了去学馆、怀王应召,他在家的时间大都在堆满竹简帛书的书房度过。
每天上午,屈原照例要去王宫西侧的学馆授课。他不喜欢乘驷马车,觉得过于张扬。多数日子乘一马坐乘,又叫藩车。这种车,车旁有幡,上有皂绘覆盖,朱红画杠,坐着轻便,舒服,穿街过巷也极方便。
小坐乘驶出大夫宅第,沿河边的御马街由北而南,透过杨柳垂岸的龙桥河,朝王宫方向走去。一路上屈原都在惦记着细腰女夔柳,说今后不再见面,说男女之情的三个境界,那都是宽夔柳的心的,他何尝能放得下这个自己在《山鬼》一诗中,反复吟咏的精灵呢?
“夔柳,你在王宫过得还好吗?”
他知道怀王喜欢她,故在王船上演出“意外坠江”的一场大戏。后来又听说南后郑袖,在细腰女的卧舱里被吓得晕死过去,以至请太卜郑詹去作法事,驱魔招魂。这件事弄得满城风雨,比她坠江的影响都大。他不知道夔柳是怎么吓唬南后的,怎么能做到这点。但是他知道,南后是个心胸狭窄,诡计多端的女人,天真稚气的细腰女根本不是她的对手。你一开始就得罪了南后,日后要在王宫呆下去,哪怕是做个舞女,也凶险万分啊!
“夔柳啊夔柳,你得处处小心!”
东城墙的雉堞,映在天际如硕大的黑色锯齿。利锯锯向天空,天空一裂为两半。人世间一半是高居于上的王侯贵族、封地领主,另一半是无权无势的平民百姓。看看东西向排列有序的街巷,王公贵族的深宅大院,与熙熙攘攘的繁街闹市、平民住宅,形成鲜明对比。
王宫西凤凰河对岸是手工业作坊区,西南、西北,特别是宫城以北的龙桥河沿岸,市井密集,店铺林立,有多达400口以上的水井。真可谓商贾麇集,灯红酒绿,都市繁华。这个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国家的都城,西通巫、蜀,东临最富庶的江汉平原、陈蔡吴越、云梦沅湘,真是人文荟萃,物业鼎盛。
古老的奴隶主、封建领主尚未退出历史舞台,商人和新兴地主就像六月的酒曲在迅速发酵膨胀。当时在郢城每年上市交易的货物,老酒千瓮,薄酒千坛,腌肉千瓶,千头宰杀的牛、羊、猪和千钟谷子、千钧铜器、千匹彩色丝绸、千斤海鱼、千担小杂鱼、千担羔羊皮裘,还有上百个奴隶,千贯放高利贷的资金等等。
楚国的世袭领主、贵族,封地有的多达万户,小者千户,数百户,每年每户交租谷200担,千户的领主每年就有20万担的收入。除去朝天子、献诸侯、祭鬼神的费用,足可以满足他们放纵豪华,骄奢淫逸的生活。当时通用黄金、白银,一斤黄金(青铜)值一万钱。十金或十万钱为平民中等人家,不满三金或三万为贫民之产,不满一两金即一千钱为赤贫之户。百万以上是贵族领主富商,千万至亿为极豪富的贵族领主和工商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