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大王。夜已深沉,我该回后面的船上去了。”屈原深施一礼,转身从容离去。夔柳茫然若失,痴望着屈原的背影。他却是头也不回。
睡眼惺忪的南后,妆容散乱只着内裙在几名宫女陪伴下走了过来。细腰女还在为大王歌舞侍酒的时候,为了几分醋意她赌气回到自己卧舱。她有点后悔,当初就不该一时兴起,为王夫物色了这个舞者。开头的想法:那么年幼的小女孩,才16岁,况且是上不得台面的野女娃。让她来给大王跳跳舞,解解闷,谅也惹不起是非。殊不知世上的男人,眼里只有女人,没有辈分,越小越中意。就是孙女一辈有了十一二岁,也能燃烧起男人的欲望。何况大王正欣赏细腰女那份野性,无羁。
卸妆刚在卧榻上躺下,猛听得船舱外山呼海叫,原来是细腰女坠落大江了。她在卧榻上一动不动,心里暗暗窃喜,老天有眼,那小野女来得快也走得快。秋夜深寒,鬼妖女还想活命?喂鱼去吧!
这种幸灾乐祸的好心情保留没有多久,半个时辰都不到。她正想重新入睡,舱门外一个宫女小声喊:
“娘娘,那个坠江的细腰女活着回来了。”
她的惊讶跟丈夫怀王没有两样,“神乎其神”,她有点不大相信。立即从卧榻上滚下,随宫女朝船头走来。远远看到屈大夫施礼走下船去,一身湿淋淋的细腰女平安无事地站在大王身边。他自作多情地接过亲兵递来的布片,为女妖精揩抹脸上,脖子上的水珠。
“哟,深更半夜的在唱哪一句戏呀!”心计颇多的南后故意装傻,迎了上来。
怀王不敢进一步亲近,退了一步道:“刚才,细腰女夔柳不慎掉入江中了。”
“是不慎吗?”南后从怀王手里接过布片,一边拍打细腰女夔柳的湿衣裙,一边话里带刺地,“是有人不怀好意吧!小宝贝,让你受惊了。”
南后作古作怪,笑嘻嘻对怀王道:“深更半夜了,大王你也辛苦了大半晚,快回舱里休息吧。”怀王走后,她推着细腰女把她送回舱。
“是屈原把你救起来的?”南后在后面问。
“不,是我自己游上岸的。”
“你能游水?”
“我能游回巫山。”
“那你怎么不游回家?”
“是屈平哥哥不让我走--”
南后恨不得从后面狠狠踢她一脚,把她推进单间小舱,不冷不热地丢下一句:
“那你好好呆着吧。”
南后重新躺下,细细咀嚼夔柳最后一句话:“是屈平哥哥不让我走--”,她想屈原与细腰女之间,一定有非比一般的男女之情。这一点倒是她日后可以利用的。她不是醋气熏天的女人,一个大王娶三妻四妾,古来有之,本来是无可厚非的,舜帝就同时娶了尧帝的两个女儿娥皇、女英嘛。但是她不能容忍另一个女人动摇她主后的地位,即算成了黄脸婆她也不能失去其尊位--这就是南后郑袖。南后在卧榻上辗转反侧,到三更时分才迷迷糊糊合上眼。天亮前,她在睡梦中被咯吱声惊醒,似乎有人在船板上走动,朝细腰女的小舱走去。
“大王你真的急不可耐?”南后我是后宫之主,后宫有后宫的规矩,还没有册封成礼,你就想去睡野妖精?她一个鲤鱼打挺,跳了下来,像猫一样轻脚轻手朝细腰女单舱摸去,她要“捉奸拿双”。
舱门虚掩着,重新钻出云隙的月亮,透过临水的窗口明晃晃照在卧榻上。轻轻推开舱门,往卧榻上一瞧,单薄的被窝里不见细腰女,却见一个毛茸茸的大脑袋。她一惊一骇,退了两步。心有不甘,她要看个究竟,索性一步跨进舱门。你还想玩花花肠子欺骗老娘?她正要伸手掀开被窝,被窝仿佛被一股狂风刮落。一头铜钱花纹的豹子,从卧榻上一跃而起,直向她扑来--
“啊--”
南后惨叫一声,像截死木头,倒在舱门边。
天亮了,江面上迷漫着浓重的晨雾,滃滃濛濛。陪同南后在她“寝宫”侍候的小宫女,一觉醒来,擦擦惺忪的眼睛,朝卧榻上一瞭,那里没人。她心想,娘娘这么早就起身了?她立即整好妆出门,去王船的甲板、船头船尾寻找。甲板上空空落落,没有人。大王和惟一侍候大王的上官大夫靳尚,昨晚喝酒,看细腰女跳舞,弄到很晚,这阵肯定还在呼呼大睡。所有侍候的女官、宫女,只要大王和南后没有起身,也都乐于睡一个宴觉。
南后娘娘去哪里了?小宫女找过船头船尾都没看到娘娘的身影,有点着急了。昨晚是她当值,要是娘娘出了点差错,她哪里还能活命?娘娘是不是到大王“寝宫”侍寝去了?想到这里,她心里稍感宽松。然而,往深处一想她心里又凉了半截!按规矩,娘娘去大王那儿侍寝,她这个当值的小宫女是一定要跟着去的。要给娘娘宽衣解带,倒水递巾,过后还得给大王娘娘洗抹。
小宫女走过大王的“寝宫”--那是王船上最大最奢华的主舱,舱门紧闭。她把耳朵贴在舱门板上,摒声静气听了听,里面毫无动静。她不敢推门,更不敢敲门,惊醒了大王的酣睡,那也是死罪。心慌意乱,小宫女来到女官的睡舱,顾不了许多举手就梆梆梆敲门。
“谁呀?”有人在卧榻上嘎吱了一声。
“是我,小宫女。”嗓音紧张得发颤。
“你不侍候娘娘,这么早敲门干什么?”门开了,边整衣妆边绾发髻的女官,没好气地问。
“女官姐姐,娘娘不见了。”
“啊--娘娘不见了?”
“是不见了,当真不见了。”
“那怎么可能?”女官也紧张起来,“昨晚是你侍候娘娘吧,你跟娘娘睡在一个舱里?”
“是。”
“娘娘什么时候不见了?”
“不知道……”
“不知道?”女官没好气地喊,“你这个死丫头片子,要你服侍娘娘,娘娘什么时候走的你竟不知道?”
“我,我睡死了……”小宫女呐呐地道,“睡到天亮一觉醒来,卧榻上就不见了娘娘。”
“你死到临头了!”女官大喝一声,把另两个女官也惊醒了,她拖着小宫女像拖着一只待宰的小鸡,脚步登登一边往外走,一边还在吼,“你都找过了?”
“找过了,”小宫女吓得哭泣着说,“甲板上,船头,船尾,我都找过了……”
“各个卧舱也找了?”
“没有。只到大王那儿听了听,里面没有声响。我也不敢敲门。”小宫女绝望地解释。
“先找找各个睡舱,再去大王那儿。”女官也感到了自己责任的重大,南后娘娘要真出了事,不仅侍寝当值的小宫女要身首异处,就是她们三个女官,也都得陪斩。因为女官的职责就是为娘娘处理日常事务,包括娘娘的饮食起居,宫娥彩女,娘娘主持的一应琐碎事务。现在娘娘都不见了,她们怎么能向大王交差?
沿舱找了过去,来到细腰女夔柳的卧舱,那里舱门大开,细腰女安安静静躺在她的睡榻上。女官一脚跨进舱门想要叫醒这个新来的舞女,突然她脚下踢到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低下头一看,惊得大叫:
“啊呀呀!娘娘!您怎么躺在这里!”
跟在后面的小宫女,听说娘娘睡在这里,破涕为笑地扑上前。她一把从船板上抱起南后娘娘的头,搁在自己大腿上,一迭连声地喊:
“娘娘--娘娘……”
南后仿佛深睡过去了,叫了好一阵也不见醒。另两名女官也挤了进来,七嘴八舌,吵吵闹闹:
“快抬出去!”
“去请大王过来啊!”
“叫醒再说吧。”
被吵醒的邻舱几个宫女,也都一窝蜂挤了进来。人们七手八脚抬起了南后,细腰女也从睡榻上缓缓爬起来,莫名其妙瞅着舱里所有女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这时,南后睁开眼睛,嘴里恐怖地叫着:
“豹子!铜钱花豹子--”
夔柳来到南后身边,诧异地问:
“娘娘,什么豹子?哪里有豹子?”
“你--”南后瞅着细腰女,瞪大了绝望的眼睛,“你是鬼!鬼--”身子一挺,又晕过去了。
女官宫女将南后抬到了甲板上,有人把一床粗麻布厚毯垫到了她的身下。众人窃以为在船舱里憋了气,让娘娘在甲板上呼吸点新鲜空气,对她有好处。船舱里的吵嚷声也把怀王、靳尚闹醒了,来到甲板上一见南后的模样,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上官大夫靳尚,第一个跳起脚来叱问:
“南后娘娘怎么了?”
众女官怯怯地回答:
“娘娘晕过去了。”
“啊--”怀王也吃惊不小,在麻毯上坐了下来,抱着南后的上半身靠在他胸口上,一声声呼唤,“郑袖!郑袖你怎么了?昨晚还好好的啊……”
胸怀统一六国壮志的楚怀王熊槐,至今都还不是荒淫无道的昏君。他与南后郑袖感情深笃,除了后宫明媒正娶的几个嫔妃,南征北战,西进东剿,常年在外征战,也很少有拈花惹草的事发生。平常南后打个喷嚏,他也要亲至后宫嘘寒问暖。她要真出点什么事,他就寝食难安。除了夫妻情分,还为半跛的公子子兰。
“南后,子兰他娘--”
南后仍无反应,已经从女官那儿问明情况的上官大夫靳尚,附耳向怀王悄声说了几句什么。怀王点点头,靳尚抬起身子向后面围着的女官喊:
“快!去叫后面船上的武士,请太卜郑大人赶快到王船上来!立即过来,不得迟误。”
太卜郑詹是南后郑袖的父亲,专司神人沟通,筮卜吉凶,兼备降魔驱鬼职能,在王宫地位崇高。既然据女官说南后娘妨刚才稍一苏醒,就口出梦呓,喊“豹子”、“有鬼”之类的胡话,这就只能请娘娘的父亲老太卜,让老人家来占卜问卦,降魔驱鬼,进行必要的诊治了。
江面上晨雾渐渐消散,一缕暖阳柔柔地映照在南后苍白的脸庞上。一会儿,太卜郑詹和跛足的公子子兰来到王船甲板上,子兰一见母后模样,跌倒下去放声大哭:“母后……娘啊,您怎么会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