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屈原大哥,”夔柳道,“我一听就知道。”
“从未听过如此美妙的箫声,”南后赞叹地说,“其声浑圆厚重,曲调婉转悠扬,听着叫人牵肠挂肚。”
“他的箫是用豹骨做的,所以发出的声音与众不同。”夔柳聆听着箫声,显得无比神往。
“有这种奇事?”怀王也兴致盎然,又疑惑地摇了摇头,“豹骨头还可以做箫吹?”
上官大夫靳尚不甘寂寞地说:“这不足为怪,春秋时期古人吹的就是骨箫。屈原这种人嘛,就喜欢作古作怪,哗众取宠。头上结点草呀,腰间缠根藤呀,奇装异服,自命清高,自命清高嘛!”
“对年轻人嘛,不能苛求。”怀王倒颇为宽宏。
靳尚连连点头,唯唯诺诺:“是,大王胸怀若谷。”
夔柳闻箫声情不自禁踏歌而舞。
若有人兮山之阿,
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
子慕余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
辛夷车兮结桂旗;
被石兰兮带杜衡,
折芳馨兮遗所思。
……
夔柳且歌且舞。一会儿,她脱去披在身上的宫衣,现出结花环、着草裙的山野本性。眼前的月色波光,幻化成了响鼓溪老桂树下的石台。她在石台上为屈平哥狂野地旋转,舞蹈,超然脱世。
怀王目不转睛,贪婪地注视着袅袅娜娜轻歌浪舞的细腰女。南后望着怀王那欲火中烧的眼神,有了三分醋意。斯时,夔柳舞到楚王跟前,怀王像被一根无形的情丝拖了起来,离开了座位,对细腰女一脸垂涎的表情。南后醋意难耐,跟着站起身想拉回大王。转念一想,又眼不见为净地说:“大王,连日疲惫,我先歇息去了。”
怀王看也不看,只是手一挥,表示“去吧!”
南后脸若冰霜怏怏而去。靳尚见此情此景,生怕得罪了南后,也就悄悄溜脱身子,尾随南后而去。
歌舞着的夔柳旁若无人,如醉如痴。在她的眼前,只有屈原,只有她的平哥哥。怀王按捺不住,借着几分酒兴,醉步踉跄地向夔柳扑了过去,一把搂住夔柳又亲又摸。夔柳猛醒过来,屈平哥不见了,又了个陌生男人。她惊悟地推开怀王,愕愕地问:“大王,你要干什么?”
“大王宠幸你。”
“宠幸是什么?”
“哈哈!”怀王对天真稚气的山野女孩更来兴致,迫不及待地摸揑着她细细的柔软腰肢,“宠幸就是喜欢你,喜欢你就是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那可不行。”夔柳挣脱开来。
怀王追扑着说:“我是大王呀!”
“我心中的大王可不是这个样子。”夔柳撒野地,无所畏惧地停了下来。
“那是什么样子?”
“是……就是白天那个样子。”
“大王的白天是属于臣民的,”怀王又一把揽住细腰女,猥亵地道,“大王的晚上嘛……是属于美人的。”
“我的歌舞是献给大王的,”夔柳针锋相对,“可是可是,我清白的身子……要留给别人!”
“那是谁?”
“我心中最喜欢的人。”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无论男女都是我的臣民,只要我喜欢......”怀王抱住野气十足的女孩,一阵狂风暴雨般的亲吻。
“不......”夔柳再次挣扎着推开,欲火倍炽的怀王紧紧追逼。夔柳后退着,躲避着,左遮右拦,无路可逃。在船舷暗角里的靳尚开始嬉着脸窃笑,突然,他的脸由于惊愕而扭歪了。斯时,夔柳倒退着掉入了大江之中。
“有人掉水里啦......”船上船下有人呼喊。
江渚之上,人声嘈杂,火把灯笼乱晃,平静的江水皱成了乱纷纷的波痕。王船上,怀王怒喝:“赶快打捞!”
水手,船工跳入江中。王公大臣一片呼叫:
“夔柳......”
“细腰女......”
不远处端坐船头的屈原,吹着的骨箫“嗄--”地停了下来。面对嚣乱的江水一脸麻木,似无动于衷,而眼角却悄悄地涌出一行泪珠。他听到“有人掉水里啦”,开始一愣,登地站了起来。接着听有人呼喊“夔柳......”“细腰女......”,他几乎就猜出是怎么回事了,复又坐了下去。不是他冷酷无情,而是现在的处境,他无可奈何。
他当然知道鬼精灵的夔柳,水性极好。响鼓溪的擂鼓台下,有一十数丈宽的深潭,水深不可及底。他和夔柳由相互仰慕,亲近,以至到热恋的程度。那年夏天,夔柳天天都到洞壁书堂来陪他,一天,她突然拉着他往擂鼓台下跑去。到了深潭边岩石上,她喊:
“平哥哥,热死了,下去游水吧!“
屈原从来没游过泳,推脱道:
“我不会。”
“有我呢!”说着,她脱去外衣草裙,像条白鲵几乎全光着身子。而后她笑格格地来脱他的衣服,他捂都捂不住被脱光,就剩条裤衩。她把他拖下水,两条年青圣洁的生命,在水中融为一体。他不会游不要紧,她开始搂着,抱着他游,后来一条胳膊支撑他游。他一个旱鸭子,经过三两回竟也学会了游泳。此后两人在深潭里游,香溪游,还到巫阳台下的长江游。
“夔柳掉江里了?”屈原不相信夔柳会失足落水。王船上警卫森严,南后的擢拔,怀王的舞者,怎么会让其坠落大江呢?那只可能是怀王心急想吃热汤丸,夔柳为了躲避,退让,误坠江中,甚至是她自己投入波涛。他口中念念有词,仿若骨箫的低回婉转......此时此刻他心灵深处是在祈祷还是在悲泣?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
路险难兮独后来。
表独立兮山之上,
云容容兮而在下。
杳冥冥兮羌昼晦,
东风飘兮神灵雨……
月亮被云层遮盖,江面上一片浑沌迷茫。蓦地,一双白皙的嫩手蒙住了他的眼睛,耳边响起一个熟悉亲切的声音:“好狠的心,人家汆河了,你还在这里做诗。”
“夔柳,夔柳!”屈原头也不回,抬起哆嗦的手紧紧握住那双手,“是你吗?”
“不是。”
“是真正的你,还是你纯洁的灵魂!”屈原的嗓音发颤,泪水不禁而下,他仍不回头。
“傻瓜蛋,你相信真有鬼魂?”
屈原仿佛梦呓般地喃喃说道:“如果是你的灵魂,你一尘不染的名字将永远洁白无瑕。如果你还保存着一副完美的躯体,那将是无穷的烦恼。”
“悔不该没听你的话......”夔柳挪开手,依偎着屈原的肩头说,“让我们一起回去吧,我真想山野的快活。”
屈原也曾有过这样的一闪念,夔柳既然已经跳江,那就让她像水獭,如白鲵,自己游过长峡,回到巫山的绿野丛林吧!她原本就属于大山,属于自己。然而,然而她已经是大王的舞者。大王和南后不放她走,走进深山老林也会被抓了回来。他呐呐地说:
“箭已离弦岂能回头?”
“夜里的大王真可怕。”夔柳自言自语着。
“齐国有个孟夫子,”屈原已然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心事重重地说,“他说君为臣纲,纲举目张。他这话也不无道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王土之上都是大王的臣民。君要臣死,不得不死,何况我们的身躯?”
“你也这么说!”夔柳撅嘴翘舌,狠狠言道,“难道你也认为我应该属于他?”
屈原心事重重,矛盾纠葛地开导说:“只要君王能治理好这个国家,我们应该献出一切。”
夔柳离开屈原,陌生地望着他嗔责道:“我们应该献出一切?你也不像是昨天的你了。”
“昨天的我已经留在家乡。”屈原在痛苦中挣扎,“今天的我属于君王,属于楚国。”
“你永远也不属于我吗?”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似在心灵对话:“我们的灵魂永远在一起,但是我们的身子,都不由自主啊。”
“以后我还能天天看到你吗?”
他冷若冰霜,淡然说道:
“恐怕今夜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怀着火一般热情的她,泪汪汪的眼睛蒙上了失望的悲伤。他紧捏着,搓弄着骨箫,仿佛要把骨箫捏碎。为了国家,为了大局,理应拿得起,放得下。终于,他平静地站了起来,走到她的身边,冷冷地说:
“去吧,我送你去大王船上。”
夜幕沉沉,江水呜咽。夔柳无可奈何,怏怏地挪动脚步,听凭屈原的指使,朝王船缓缓走去。屈原知道,也许他送走的将是终生无尽的后悔和烦恼。有什么办法呢?路漫漫其修远,我将上下而求索。自幼胸怀鸿鹄之志,恰遇怀王空谷知音,将你由一介布衣超拔为上大夫。正可为国为民大展宏图,怎能为男女之情所累?
“屈平哥,你真的这样绝情?”夔柳步步留连。
“我没有绝情,我心中永远只有你。”
“那我们私奔啊!”
“你能奔出楚国的地界,奔出自己的心魔。”屈原一片哲思地开导恋人,“天上人间的男女之情,有三种境界:其一是普世夫妻,平平安安生儿育女;其二是捆绑****,如王侯与众多妻妾;其三,是最高境界,两心相印,灵魂在上天契合,任何力量也分不开。天上的牛郎、织女没有被天河分开。《周南汉广》诗中说:‘汉有游女,不可求思。’但七夕之夜,他们还是在一起。”
“你是说我们还能见面?”
“灵魂永远不会分开。”
王船附近灯笼火把,吆三喝四地还在下游寻觅,打捞细腰女。屈原送细腰女登上王船,怀王一见,欣喜若狂地喊:“美人,你还活着?是屈大夫把你救上岸的?”
“不,”屈原连连摇头,“她从小游于香溪,大江大川如履平地,来去自由。”
“神乎其神。”怀王珍爱不倦地打量着细腰女,“大王让你受惊了。来,屈大夫,一同坐下,喝一杯压压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