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衔山,葱茏秀美的西陵峡随着船后的滚滚波涛飘逝了,飘逝了!船队驶出南津关,大江急剧南折,江面蓦然开阔,平缓。前面就是楚国西部重要的军事重镇鄢陵城。鄢陵郡的地方官吏、贵族领主和庶民百姓,早早地就列阵在江岸码头,恭候怀王的到来。
斯时,晚霞染透了大江,上下天光一片火红,热烈而无比邈远。迎风站立在船头上的怀王,被眼前的壮景激动了。楚国既有长江三峡的丛山峻岭,深谷幽峡,又有辽阔无垠,一马平川的江汉、江淮、洞庭湖平原。在巫峡围猎多日的怀王,从湫隘的峡谷突然重见寥阔江天,心情异外昂扬,仿佛晚霞一下烧红了他要一统天下的勃勃雄心,江水煮沸了他要成为一代尧舜的壮志。至高无上的王权和好大喜功的个性,使他作出一个异乎寻常的举动。
一队秋雁排阵而来,横空而过。
他举目望去,忽然喊道:“传那个赦免一死的庄矫!”
侍立一旁的靳尚应声:“传庄矫......”
船舷上呼应着:
“传庄矫......”
“传庄矫......”
袒裸着上半身的庄矫,正同着一色红衣红巾一副短装打扮的士卒们在后艘划着船桨。他粗壮的胳膊,暴突的背部肌肉,俨然是一尊紫铜色的雕像,显示着无穷的力量和男人的壮美。蒙优来到庄矫的身边,拍拍他的胳膊道:“快快快,大王叫你。”
庄矫丢下船桨,随蒙优走到船头。
“小心为是。”蒙优关顾地叮嘱庄矫一句,快步走到怀王身边复命:“大王,他来了。”
怀王踞高临下,像猫戏老鼠地盯着庄矫说:“你不是善射嘛,前日射虎我让你一功,今日你如能把天上那只领头雁射下来,我封你为裨将。”
庄矫接过黑衣侍卫递来的弓箭,遥望雁阵,举起的弓箭忽又放了下来。向怀王叩首说道:“大王,大雁已经飞远,小人不敢奢望封赏了。”
怀王严厉地喝叱一声:“后羿射九日,是太阳远还是大雁远?”
“那我试试吧!”庄矫无奈地再次举起弓箭,在众目睽睽之下,运足九牛二虎之力,把一张五石的铁弓拉得像棉条。“嘣......”地一声如裂锦,嗖的一声箭矢飞向天空……无奈雁阵去远,簇落大江。
怀王终于勾销了那笔“心债”似地呵呵大笑,嘲弄地道:“壮士,看你连只雁儿都射不下来,你还能射虎?”
惯于阿谀奉迎的靳尚,立马趋前一步,阴沉着脸说:“冒功夺赏,罪该斩首。”
太卜却对怀王建议道:“把他扔进水里喂鱼算了。”
侍卫上前拿住庄矫。庄矫怒目而视,仍脸不改色,毫无惧容。屈原急步上前,拱手道:
“大王......”
怀王略显不悦地搭讪着:“屈大夫有话?”
屈原斟字酌句,一脸忠诚地进谏说:“昔日虞、夏之极盛,铸鼎象物,以量法度。后来夏桀乱德,鼎迁于殷;殷纣王暴虐无道,鼎迁于周。如大王能以法治天下,威德并重,不因权势而草菅人命,必定百姓拥戴,朝政清廉,楚国强盛,指日即可问鼎中原。”
怀王颔首沉思片刻,终于下旨:“嗯,把他放了。”又指斥庄矫说:“口出狂言,其实也没什么真本事,裨将做不成,就给太卜当个家奴吧。”
太卜谢恩毕,捏捏庄矫壮实的肌肉,夸赞了一句:“嗯,是个壮士,可顶三头黄牛。”
这时,天空又飞过几只落伍的大雁,怀王张弓搭箭仔细瞄准,大喝一声:
“看箭......”
众大臣喝彩:“好!”
怀王嘴一撇:“还没射......好个屁。”
“大王,”屈原又出人意外地阻谏道,“臣以为不好。”
“噢,为何?”怀王回头。
屈原借机谏喻道:“以楚国之大,大王之贤,射这种小雁,乃小矢之发也。”
“那么做国君的该射什么?狮子,老虎?”
屈原不慌不忙,滔滔而谈:
“大王何不以圣人为弓,勇士为箭,张弓搭箭先射魏国之大梁。然后,横扫于韩,切断中原的通道,小小的蔡国便垂手可得。二射汴东,左射魏而外击定陶,魏国的两郡可得。魏断二臂,膺击郯国,大梁可得。到那时,大王收缴兰台,饮马西河,此乃一发之乐也。若是大王射而不厌,则朝射东营,夕发清河,夜驰即墨,反驻午道,则长城之东收,泰山之北举。倘若西结境于赵,东达于燕,北游辽东,南望会稽,这不是再射之乐吗?再若远交近攻,合纵抗秦,左右开弓,楚必灭秦。一统江山,功在千秋。大王,这几箭射得如何?”
怀王兴奋不已地大喊:“好!好--”
靳尚不阴不阳地顶了句:“屈大夫真会讲漂亮话,比喜鹊吱呀喳的叫得还好听。”
“这话我爱听,”怀王环顾左右,“你们以为如何?”
老朽大臣们满怀妒意,一个个言不由衷地说:“嗯,好嘛,自然是好嘛……”
怀王似乎看出了什么,昂首搔搔王冠,高声宣旨道:“一个小小的大夫,看来你们不服。屈原,我现在封你为上大夫。靳尚先生,他的官和你一样大了。”
“谢大王。”屈原稽首道谢。
蒙优调侃地冲靳尚道:“寅属虎,比狗还大。”
靳尚用耳语回敬了一句:“蒙优呀蒙优,总有一天我会让大王宰了你。”
“难呐,”蒙优一本正经,“你有办法使大王全身舒服,我有办法让大王心里发笑,我们俩谁也少不了。”
王船缓缓驶入鄢陵港码头。江岸上,鼓角齐鸣,丝竹悦耳,成千上万的楚民,唱着《下里巴人》,载歌载舞欢呼楚王和南后的到来。怀王和郑袖站在船舷一侧,挥手向江岸上的庶民百姓答礼致意。王船停稳后,等在码头上的郡府官员、有身份的贵族领主,严格按照君臣、公侯、士大夫的等级,依次如仪登上王船向怀王、南后大礼参拜,然后按照古制献上各自的礼品。贵族领主则献上他们领地出产的土特产品。当时荆楚一带的主要贡品是鸟羽、旄牛尾巴、象牙、兽皮、三色铜、丹砂等等,包裹捆扎贡品的是菁茅,用筐子盛着的贡品是玄色、浅绛色的锦缎和珍珠。礼毕。鄢陵郡主再次参拜后说:
“大王,南后娘娘,码头上备有王辇,恭请大王和娘娘去郡府别馆歇息。”
所谓王辇,其实只是一种比较宽大的大路之车,上面铺着蒲草编的席子,香草,车辕的衡木上有华丽的彩绘,车前饰有显示天子身份的旌旗。王辇走动时,衡木上的鸾铃和车轼上的和铃随着车行的缓疾,发出前后应和的悦耳声响。缓行时,铃声的节奏与武王时的《武乐》、《象舞》相配合,以显示其威严。急行时,铃声的节奏与舜时的《韶乐》相匹配,以感其德化。
“不必烦劳了,”怀王仰脸看看缓缓升起的一轮明月,颇有雅兴地说,“月白风清,夜凉如水,征战之余难得有此天人共度的时光啊!”他对鄢陵郡主道,“你们请回,本王就在大船上过夜了!”
当时的怀王一心要做统一华夏的尧舜,所以要求自己还是比较严格的。比如他穿的“龙袍”,不过是小鹿皮做的弁冕,下摆也只是白麻布的质料。
鄢陵的臣民见怀王如此质朴,又如此体谅下情......宁愿在王船上过夜,也不打扰下属增加地方上的麻烦。郡府官员和贵族领主下船后,尽量张扬楚王的美德。于是庶民百姓高擎着火把,歌舞不歇,通夜守在江边,与他们爱戴的怀王共度良宵。
地方上的人走了,怀王略显倦容地对大臣们说:“坐了一天船,都辛苦了,你们各自歇息去吧。”
船与船连靠一起,大臣们离去回到各自的船上,怀王身边只留下靳尚一人。南后和后宫嫔妃、彩女以及在巫阳新收的细腰女,都回到了各自的船舱。
靳尚揣度着怀王的心意,凑到近前说:“月出东山之隅,船泊江渚之上,十里火炬烛天,万民沐浴王恩浩荡。大王,这不正是对酒当歌的时侯?”
怀王眺望着江岸上歌舞升平的子民,点点头说:
“这主意不错,摆酒!”
靳尚附耳上来,悄言秘语地道:“如果让细腰女在这船头为大王踏歌作乐岂不更美?”
“着啊!”怀王露出笑颜,“我差点儿把她忘了。”
“大王以天下为重......”靳尚拖长声气说,“当然不会记得一个小女子。”
“不不,这小妖精可不一般,”怀王顿生“俗念”地说,“巫山之麓,古夔之野,流过一条香溪。两岸的女子常在溪水中沐浴,故而冰清玉洁,美艳动人,不用薰香自有异香扑鼻。就是用芰荷、雏凤、灵草也不足以形容她们的美丽,而夔柳又是香溪女中之佼佼者!”
宫女将酒菜摆好,靳尚在舱前呼叫:“夔柳,出来,大王让你陪酒。”
夔柳满脸迷盹,走到舱前问:“就我一个?”
怀王道:“当然,请夫人共赏月色。”
夔柳回对舱内高声大叫:“娘娘,大王请您喝酒。”
靳尚急急走了过去,手脚并用地教导说:“不不,你不能这么高声呼叫,宫廷有宫廷的规矩。你看,得这样,轻移细步,走到娘娘卧舱榻前,张开樱桃小口。切记笑不露齿,话不高声,有请......娘娘。”
他一边说一边像女人那么做着示范。这时南后从船舱出来,看到靳尚的模样,笑说道:“你就不要难为她了,大王喜欢她的就是那么一点儿野性。”
怀王迎南后一同入座,颇为知心地道:“夫人,江渚之上,月明如昼,你我痛痛快快地喝上一杯,让夔柳跳个舞,助助雅兴如何?”
南后刚刚入座,又颠颠身子说:“遵命!”
随驾的乐手还在调弦,近处却传来呜呜的箫声,如怨如诉,委婉动人。
“那是谁在吹箫?”南后被箫声感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