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我和宋玉,是跟先生从巫山出来的弟子。”景差满怀敬意地说,“二十多年了,我和宋玉曾两次跟随先生出使齐国。在宋城,先生义释被郑宏当家奴卖出的庄矫,故景某与庄矫也有过那次一面之缘。”
“啊,”娃娃脸肃然起敬,“景将军与屈大夫一样,竟是我们统帅的恩人、贵宾,失敬了。”
“小兄弟,”景差满怀希望地对娃娃脸道,“你能不能禀报汪将军,让我们二人下山去看看先生?”
“汪将军不会同意。他曾严令我们,要照顾好将军,不能离开僧房一步,要等统帅回来。”
“是这样……”景差转开了脑子,试探地问,“你能不能命一兄弟下山,告诉屈先生景差在这里?”
“这--”娃娃脸头目想了想说,“我们受庄矫大哥的委托,隔三差五,要给屈大夫送些粮食。我可以让送粮食的兄弟下山时,顺便告诉屈大夫您在这里。”
“拜托了,拜托了。”
景差悬着的心放下了。先生一旦知道他羁押在义军统帅部,他无论如何都会来接他下山的。
两天过去,毫无动静,先生根本没有上山。是娃娃脸头目没有把消息传递下去,还是因为庄矫不在,先生也无能为力?第三天,高阳庙的山门外,又发生惊险一幕。幽禁在僧房的景差二人,当然对此一无所知。
山门外似乎从天而降的,又是骑着头大老虎的山鬼细腰夔柳。几十名山门卫士开始看到大老虎,也吓退了几步。后来一想,这不是上次跟三闾大夫一道来过的女子吗?她骑的老虎是驯化了的,不会伤人。胆子大了,几十把枪矛又一齐端了起来,卫士头目大喝一声:
“来者何人?为何擅闯山门?”
“来的是姑奶奶山鬼细腰!”夔柳跳下虎背,迎着卫士头目笑嘻嘻地道,“我要见庄矫大哥!”
“庄矫统帅不在营中,姑娘请回吧!”仗着人多势众,卫士头目口气很硬。
“庄矫不在,我找能作主的人。”
“姑娘请候,容我进去禀报留守将军。”
“本姑娘随你一同进去。”
“不行。”长矛又一齐拦了过来。
山鬼细腰朝驯顺的虎背上一拍,老虎顿时炸开脊毛,张开血盆大口朝枪矛扑去。几支来不及退避的长矛被咬断,山鬼细腰领着大老虎,仿佛乡下人带着一条恶狗,径直朝山门里走去。几名卫士打起飞脚朝议事厅大殿跑去,向留守将军报告山门外刚发生的事。
汪将军刚听完禀报,猛抬头,就看到殿阶上扑进来一头张牙舞爪的老虎。在老虎旁边,站着个身材纤细美若仙女的漂亮女孩。这女子有几分面熟,突然想起就是上次随三闾大夫来过这里的夔柳姑娘。他站了起来说:
“啊,夔柳姑娘,你原来是驯兽师?”
“是不是驯兽师,汪将军不用管。”山鬼细腰口气辛辣地道,“是屈大夫要我来接景差哥下山。”
“你要接景将军下山?”
“正是。”
“屈大夫自己怎么没有来?”
“路途劳顿,山鬼细腰不愿让他受罪。这个,你汪将军管得着吗?想管吗?”
她向大老虎递了个眼色,老虎又呲牙咧嘴。
“唔,好商量。”汪以发从来没见过如此听话的老虎,也不想跟三闾大夫手下人动刀枪。
“你把景差哥关在哪里?”
“姑娘别误会,不是关,是好酒好肉招待。”留守将军无奈地领着山鬼细腰和老虎,朝大殿后面的僧房走去。走进那个看守严密的小院,景差一见山鬼细腰,惊喜地喊:
“夔柳,你怎么来了?”
“景差哥--”山鬼细腰扑上去,一把拉住景差,把他拖出僧房,边走边说,“是屈平哥要我来接你。”
景差和随从亲兵走出来,猛然一见夔柳身边的老虎,也受到不小惊吓。夔柳对景差恶作剧地说:
“景差哥,你要不要骑老虎下山?”
“这……”身为一介武夫的景将军,原来也曾听先生说过,山鬼细腰在巫山,能骑老虎豹子。但那是耳听为虚,现在眼见为实,倒令他毛发倒竖,摇了摇头。
“景将军,既然是屈大夫接你下山,我们好合好散。”汪以发对娃娃脸头目道,“你去马厩里牵两匹马来,差两名兄弟护送景将军二人,去三闾大夫那儿。”
“是。”娃娃脸头目高兴地走了。
汪将军把景差一行三人,送到山门外。景差和亲兵上了马,山鬼细腰跳上了虎背。汪以发拱拱手道:
“景将军,您既然是庄矫大哥朋友,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摆脱了羁绊,景差策马在前,与山鬼细腰骑的老虎,并肩而行,向山下奔去。
当天下午二晌时节,景差二人跟着山鬼细腰,来到了屈原先生居住了多年的竹篱茅舍。屈原、屈须姐和老家仆一见景差,都高兴得合不拢嘴。他们一拥而上,围着景差问这问那,把他往屋子里又拉又推。
山鬼细腰对亲如兄弟姊妹的老虎,说声:
“谢谢,一路辛苦你了,快快回山林去吧。”
她望着大老虎一步一回头地走到山坡上,再撒开蹄脚往层山峻岭蹦去。山鬼细腰这才一阵风似地蹦进茅舍,那里景差二人和先生,已经在当作客室的堂屋里席地而坐。老姐和家仆忙着泡茶倒水,嘘寒问暖,热情招待。屈原见夔柳走了进来,冲景差笑笑问道:
“她去接你们二位,在那里没有惹祸吧?”
不容景差开口,山鬼细腰抢着回答:
“没有,没有。那个白脸将军很好说话,要他放人,他就放了。还说不是关押,是好酒好肉招待。”
“白脸将军叫汪以发,待人还不错。”景差想起这些天来受到的惊吓,自从到了义军统帅部,没有砍头,反而有惊无险全身出来,说,“汪将军应当读过书,有点文化。”
“是的,汪以发参加义军前,是私塾先生。”屈原点点头对学生道,“听庄矫讲,义军的所有文书、文告,都靠汪以发一支笔杆子。庄矫本人足智多谋,英勇善战,在义军里他的威望无人能比,却没文化。”
“从奴隶到统帅,他也真不容易。”景差突然提出他急于想知道的事,“汪以发说庄矫率军外出了,问他去了哪里,他又不肯说。庄矫该不是去攻打郢都了吧!”
“不是不是,”夔柳刚在屈原身旁坐了下来,她就抢过话头道,“他原本是要去攻打郢都的,屈平哥上山好说歹说,硬是把他劝醒了。他挥师东去打韩、卫联军了。”
“啊,谢天谢地!”景差一颗悬着的心落了下来,从袍襟里掏摸出那份“诏书”,递与先生说,“请先生看看,大王命景差为招安特使,就是怕义军攻打郢都。大王应允,只要庄矫接受招安,不追究叛逆之罪,还封他为将军。”
屈原接过“诏书”,边看边评论着道:
“嗯,开头还不错,大王放下架子,称呼庄矫‘将军麾下’。‘寡人在巫山围猎之时,与你曾有过一面之缘,屈丐将军也曾向朕举荐过你,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将帅之才。楚国正在强国兴邦之际,朕在求贤若渴之时。’这也说得符合当时的情况,怀王正意气风发,求贤若渴,四处寻觅人才,雄心勃勃欲合纵抗秦,一统天下!然而,大王啊,您在六国会盟担任纵约长的大好形势下,胜利冲昏了您的头脑,您变得固执自信,听不进逆耳忠言,被群小包围,被谗言蒙蔽。是啊是啊,何止‘由于下面臣工不识朕意,致使将军失之交臂,流落山野’。您失去了一位楚国不可多得的大将军,多了一位与您对抗的农民义军统帅!直到如今‘多国联军入侵,国家危急’,何止‘危急’,已经到了‘危亡’的边缘啊!‘将军啸聚义士,朕特遣靖安将军景差携朕诏书,前来招安将军。盼将军捐弃前嫌,率众归顺朝廷,一致对外’。亡羊补牢,大王这才招安庄矫,‘朕命你为大将军,保留全部义军将士,改编为官军,望将军景从不误’。晚矣,晚矣……”
“先生,您是说庄矫不会接受大将军的任命,不会接受招安吗?”景差担心地问道。
“庄矫虽深明大义,这次听了老夫之言。但他不会轻易接受招安的。”三闾大夫分析说,“十几万义军,绝大多数都是庄矫一样苦大仇深的贫苦农奴、农民,他们不是高官厚禄收买得了的。他们要的是公平公正的法令,废除封建领主制度,争得楚国黎民百姓的生存权力。”
“先生,那我该怎么办?”
“你可以回郢都交差了,庄矫暂时不会去攻打王城。等他打退敌军回来,我慢慢跟他商量招安之事。”
“那我明天就回去?”
“是的,”屈原肯定地点头道,“你回到郢都,最重要的任务是保护好庄蝶。现在庄蝶一个人住在细腰宫,怕就怕郑宏那畜牲贼心不死。庄矫是个血性汉子,庄蝶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惟一的亲人。如果庄蝶出事,那就谁也挡不住庄矫义军攻打郢都,血洗王宫的铁蹄了。”
“先生说的是。”景差陡然也为庄蝶安危担心起来。
屈须姐和老家仆做好了晚饭,饭菜上了桌。老姐提着一壶齐国临淄的提梁青铜壶,搁到桌上叫道:
“景差,还有你那位客人,跟先生一道来上桌。夔柳妹子,你也来陪客人喝一盅。”
三闾大夫家,从来没有主仆之分。老家仆和屈须反倒坐了上首位,景差和亲兵坐一方,屈原和夔柳各坐一方。夔柳从屈须姐手里接过青铜提梁壶,先给景差二人倒满酒,再给老家仆、屈须姐倒,最后倒到屈原,卖个关子说:
“景差哥,你知道这是哪里的酒吗?”
“是南阳酒?”景差品了一口。
“不,是临淄酒。”
“临淄酒?”景差以为山鬼细腰说的玩笑话,他瞅着先生,“这大山里哪里来的临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