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齐伯夷宁可饿死首阳山也不食周粟,”屈原长叹一声,“我们应当保全名节以圣贤作为楷模。”
“圣贤能当饭吃?”
“姐,别跟他说了。您辨他不羸的,”山鬼细腰拉着屈须姐往外拖,“我们到山上挖野菜去。”
屈原走进茅舍里逼仄的书房,往摇摇晃晃的破藤椅上一倒,泪水沿着脸颊汩汩流了下来:
我的梦魂曾经登天遨游啊,
半道云汉拦阻无船渡航。
我请厉神占卜梦兆吉凶啊,
繇词说:志向远大却无人帮。
我终危险孤独将遭离异么?
厉神说:楚王可思不可依仗。
本来众口能把金子熔化啊,
自古如此忠贞反遭祸殃。
被屈原怨恨不该反叛朝廷的庄矫,他的义军统帅部,其实就设在距三闾大夫竹篱茅舍不过几十里的山头上。淅水与丹水之间的熊耳山余脉山顶,地势险峻,原来有一座规模宏大的高阳古庙,那是祭祀楚国开国先祖的神殿。在苍老挺拔的青松翠柏间,有几十幢阔大庙宇。
庄矫之所以把统帅部设在这里,是因为这莽莽丛山,进可攻,退可守。北倚秦岭、伏牛山,与秦、韩有一道天然屏障,位处楚国北部边陲,楚官军要镇压,鞭长莫及。而义军东顾南阳宛城,南下鄢陵、汉中郡,均是高屋建瓴,俯冲而下,马队十天半月可直捣郢都。
这天,娃娃脸头目领着这支农民义军小分队,沿着山间小路,穿林过涧,纵马跃上熊耳山余脉的山岗。青松翠柏环绕的山岗上,那座守卫森严的建筑就是高阳庙。
战马在庙前停下,义军头目下马走进庙去。庙里第一进的高阳神殿上,挤满了袒胸露背的壮汉。
坐在中央位置上的正是义军首领庄矫。他穿着一身从官军那儿缴获来的将军服,将军服的袍襟上,女兵用金丝银线给缝上族徽,也是军徽的“鬼脸贝”图样,这就姑且成了庄矫的“帅服”。他三十七八的年纪,经过了一次次血与火的洗礼,显得精明成熟多了。
娃娃脸头目进门吆喝:“大哥!”
正在议事的庄矫,搭讪了一句:“都回了?”
“回了。”
“取回来多少银子?”
“没有。”
“嗯?”庄矫疑心地站了起来:不是有“眼线”说几十里外的山下住着个外地来的大官嘛?在大官家里怎么没筹到一点义军的粮饷呢?“他家里没银钱?”
“一股穷酸气,自己连吃的都没有,哪来的银子?”娃娃脸头目解释说,“是个被朝廷一脚踢出来的废官,人倒是不坏,给他粮食他还不要。”
庄矫走了过来急问:
“搞清楚了没有......那个贬了官的是谁?”
“他说做过左徒大夫,”娃娃脸头目说,“一副神经兮兮的模样,他自称三闾大夫……”
庄矫一惊大叫:
“什么?三闾大夫!”
“他是这么说的。”
庄矫惊喜莫名,大喊:
“快快备马!屈原,他是屈原!”
众人大惊:
“屈原?”
庄矫拉着那个头目冲出大庙,跃上骏马。两匹骏马在山道上驰骋,他的心情过于急迫,把随身的护卫士卒远远地甩在后面。庄矫和那个娃娃脸头目来到竹篱茅舍前,庄矫翻身下马,急急忙忙去敲门。庄矫热切地呼叫着:
“屈大夫,屈大夫!”
屈须姐和夔柳刚从山上挖野菜回来,正在火塘屋忙着舞弄中饭。听到敲门声,以为打劫的那伙人去而复返,屈原和姐姐、夔柳都走到了门边。
夔柳正欲开门,屈原制止了她。
屈须隔着柴门问:“谁呀?”
“是我,庄矫。”
“庄矫!”一屋人欣喜若狂,三闾大夫双手颤抖着,正欲开门。忽然止住,手指从门栓上滑了下来。他脸上的喜悦稍纵即逝,转过身缓缓回到坐榻上。
“屈大夫,我是庄矫,快快开门!”
屈原压抑着自己的情感,用近乎冷酷的声调问:
“你来干什么?”
门那边庄矫喊:
“刚刚知道您在这里,我是来看您的。”
门里的屈原冷酷地道:
“因为君王一时糊涂,听信谗言,才使我蒙受冤屈流放到此。不管怎样,我的心是忠于国家,忠于楚王的,我爱楚国胜于爱惜自己的生命。一个三闾大夫怎么能在家里接见朝廷叛逆呢?咳--你走吧。”
“噢......”门外,庄矫敲门的手垂落下来。
那个娃娃脸头目要去踹门,被庄矫止住了。沉默了好一会儿,庄矫揪心抖肺地说:
“大人,您听我说……”
屈原也是痛不堪言:
“还有什么好说的?你不听我的劝告,还是扯起了反叛的大旗。我不想见你,不能见你啊!”
庄矫无精打彩地离开了柴门。刚刚挪动脚步,又折了回来,这个十几万人的统帅,隔着门哀求说:“屈大人,我只请求您一件事,请告诉我,我的妹妹呢?”
屈原愣了愣道:
“我……我没能把她带出来,作为朋友,我很内疚。不过,你尽可放心,景差会照看她的。”
“谢谢。”庄矫说完,里面再也听不到声音。庄矫掖上衣襟,摇摇头,无奈地离开柴门,跳上了马背。
再说,一个忠于君国的三闾大夫,也不会理解一个从奴隶到义军统帅的庄矫。娃娃脸头目和随后赶来的护兵,一个个愤愤不平,七嘴八舌说开了:
“这老家伙真不够意思,连门都不开。”
“要是我,一脚就踢开了。”
庄矫在马背上说:
“不得无礼!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也是楚国朝野敬仰的圣人。因为处处为黎民百姓说话,才落到这一步。”骏马缓辔而行,稍顷,他又吩咐那个头目说:
“回去做一面旗子,上面写‘三闾大夫屈原’,悬挂在他家门口,号令各队人马,见到这面旗子一律不准打扰。”
“是!”怀疑派的头目再也不怀疑了。
第二天清晨,夔柳打开柴门,闻着山野清新的气息,听着林间的鸟语,她显得格外轻松。昨天庄矫的来访,虽然未能见面,没有详谈,似乎也给了平哥某些安慰,昨晚睡得比平常舒坦。夔柳抬起头,忽地看见地坪边立了一根旗杆,高高地飘拂着一面缀流苏镶黑白青黄花边的幡旗,上面写着“三闾大夫屈原”。她十分诧异地喊:
“平哥,大姐,你们快来看!”
屈原姐弟走了出来,屈须问:
“什么事大惊小怪的?”
山鬼细腰指着飘扬的旗帜,嬉笑道:
“你们看,旗帜上绣着‘三闾大夫屈原’。”
“哎,”屈须纳闷,“一夜之间,哪里来的号旗?”
屈原心里明白,这一定是庄矫命手下人送来的,竖在这里无非令义军秋毫无犯。嘴里淡淡地说:
“挂,就挂着吧,休去管它。”
三闾大夫一家有多天揭不开锅了。老家仆按常例,赶着那辆还是从郢都带来的老坐车,去淅川县衙讨要“供奉”,走了多日也不见返回。屈须姐拍拍衣襟叹声:
“唉,要粮食的还没回来,进去喝野菜稀粥吧!”
可是柴门刚刚关紧,四五乘豪华坐车,风尘仆仆地从村口那头急急驶来。这是齐国使楚大臣的车队,离了郢都,沿郢鄢大道北上,到达南阳郡,沿途打听来到淅川。淅川县令一看是外交使节,不敢马虎,派了一名县差充当向导,这才没有多走一步冤枉路。
在第一辆坐车里,齐使楚大臣的随员突然喊:
“大人,您看!”
齐使楚大臣顺着随员的手指望去,茂林修竹中的一栋竹篱茅舍前,飘扬着一面杏黄旗,上书“三闾大夫屈原”几个大字。齐国特使喜出望外说:
“噢,三闾大夫,真是屈大夫的住地!”
竹篱茅舍前,齐使楚大臣兴奋地敲响了柴扉。屋子里静寂过后,屈原突然没好气地大喊:
“又来了,你放一把火将我烧死算啦,只要屈原还有一口气就不会见你!”
屋外,齐使大臣呵呵一笑:
“屈大夫,难道连孟尝君朋友也不见吗?”
“什么?孟尝君?”屈原一震,“孟尝君朋友?”他兴奋不已,令夔柳赶快开门。
柴门敞开,齐使谦恭地微笑着,站在柴门口。屈原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着来客。
齐使笑问:“不认识?”
“见过,见过,”屈原拍拍宽广的额头,“我到齐王宫的时候,你常常站在他的身后。”
“孟尝君在齐王面前举荐,”齐使楚大臣谦恭地说,“如今我也是大夫之职了。”
“请请!”
屈原让进齐使大臣,喜形于色地说:“你怎么来啦?不会是专程来看我的吧?”
“身负王命,出使楚国。”
“好,好,”屈原虽遭放逐,仍关心国事,“齐、楚本是友好盟邦,应该像兄弟一样,永远友好下去。”
“那您就猜错了。”齐国特使摇头叹气地道,“齐王听说屈大夫遭贬,怀王与秦国联姻,很是生气。大骂楚王反复无常,背信弃义。如今韩、魏和宋等诸侯小国已经出兵,教训楚王那老儿。齐王特命下臣前来投递国书,齐、楚绝交,兵钺相见,齐国不日将加入多国联军……”
屈原愕然,稍顷,他试探着问:
“您还没去郢都吧?”
“正好相反,我已经从郢都回来了。特地来到汉北,受孟尝君的委托来看看屈大夫。”
“噢......”一声长叹,屈原呆若木鸡地喃喃自语着,“完了,楚国完了。”待了一会又问,“没有挽救余地了?”
“我们大王也是出于气愤,才决定同韩、魏、宋等组成联军。我国不久将对楚宣战......这里不便久留。车上有些齐国土特产品,主要是吃食和生活用品,还有些银钱,是孟尝君送给屈大夫的。你们......”他吩咐随从,“去把东西搬了进来。”随从应声搬运物品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