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嘿,我这是断头将军啊!”景差没有喜形于色,却是自我讥诮地回一声,立即请宋玉来到中堂请坐。原来都尉府不多的几个门役、家仆,听宋大夫说他们的老爷升了将军,一个个喜形于色,欣喜莫名。就要大办晚宴,给将军大人庆贺一番,景差连连摇手道:
“不必要,也没时间。你们下去炒几个家常菜,我要与宋兄喝两盅,好好谋划一下汉北之行。”
一壶老酒,几碟凉盘,三碗荤菜。景差和宋玉就在书房里席地而坐,边饮边谈。
宋玉举起第一觚酒,跟好兄弟景差碰了碰说:
“祝贺你荣升将军!今后在朝廷内外,文有宋玉,武有景差、唐勒,先生不会再孤单了。来,借花献佛,干了!”
景差一仰脖子灌了下去,嘴巴一抹苦笑着道:
“宋兄,您知道我这是火中取栗,弄不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啊!有什么好贺的?”
“不至于吧,”宋玉安慰景差,“先生对庄矫有多次救命之恩,就是在宋城,我们与庄矫也有过一面之缘。你见到庄矫,打出先生的招牌,他不会难为你。”
“哈哈,”景差自酌自饮,“你以为庄矫还是当年被卖来卖去的庄矫?现在他成了十几万义军的统帅。谁知道他的统帅部设在哪里?景差带十几随从前去招安,不能带部队,带一两万人也是送死。如果中途被小股义军捉住,知道你是前来招安的将军,不等你分辨,头早就被砍了。”
“哎呀,是得想个万全之策。”
“我想过了,没有。”景差给宋玉又满上酒,举起来很响地一碰,满怀豪气地道,“只能冒死一搏。”
“哎,”宋玉喝完酒,脑子一转,“能不能让庄矫的妹妹蝶姑娘跟你一块去?危急时她可说话!”
“不行,不能让她去冒杀头的风险。”
“她毕竟是庄矫妹妹嘛。”
“正因为她是庄矫妹妹,也是我景差的妹妹,她经历的苦难太多了,太可怜了,我才不能让她再卷入这场官民之间你死我活的争斗!”景差喝得有了三分酒意,站了起来,在书房激动地走着,“宋玉,你想想:我景差此去生死未卜,还能搭上可怜的庄蝶吗?再说,庄矫起义能否成功,也是个未知数。起义一旦失败,庄矫将五马分尸,如果庄蝶跟去,暴露了身份,她也必死无疑。她不去,呆在细腰宫,她还是大王下旨保护的我景差的妹妹景慧。我景差不死,有幸回朝,她也不至因兄长的事受到牵连。”
“嗯,你倒是想得深密。”
“宋玉,”景差放下酒觚,一把拉了他朝门外走去说,“今晚你陪我去细腰宫,我要跟庄蝶见最后一面。”
“现在就去?”
“也许是生死诀别!”
两匹快马,离开靖安将军府,驰过夜色迷茫,有些疲惫有些流言扰得不安的街市。灯影绰绰的茶楼酒馆里,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正在议论着从汉北汉东传来的消息:庄矫起义了,十几万人马就要杀进郢都。有的忧心忡忡,有的眉飞色舞,还有的则摆出副与己无关的姿态:
“历代奴隶、农民起义,无非改朝换代。谁当了王,都得靠小民百姓为他种地,行商。”
“庄矫当了王,肯定不一样。”
“何以见得?”
“听说他的义军打到哪里,就把那里领主的地分给无地的农奴、农民,他对当官的狠,对百姓好。”
“老天在上,唯愿如此吧!”
景差、宋玉来到细腰宫,已是夜深,庄蝶和猫鬼妹子正准备铺开被窝睡觉。自从夔柳姐走后,这里冷清了许多。怀王有了新欢,并不知道他深爱的柳妃近况如何,更不知道她离开了细腰宫,侍候她的宫女一个也未撤走。但山鬼细腰是个能带给朋友欢乐和快活的精灵,她一走,细腰宫就沉默下来了。突然,宫女走进寝宫来禀告:
“蝶姑娘,景都尉来了。”
庄蝶和猫鬼妹顿时有了生气,理妆抹发,随宫女来到客殿。那里,景差和宋玉已坐在垫席上饮茶,庄蝶见到日夜思念的景差哥,又高兴又有几分拘谨。那是遭郑宏强暴后产生的一种自卑,她觉得对不起心上人。
猫鬼知道两个大男人深夜来访,一定有重要事情跟庄蝶妹子说。她像细腰宫主人吩咐宫女道:
“夜深了,姐妹们都去睡吧,这里有我呢。”
宫女退出客殿,宋玉第一个开口说:
“庄蝶,你的景差哥升靖安将军了。”
庄蝶愣了愣,以为宋玉开玩笑,嘴一撇道:“最近没有打仗,景差哥由都尉升将军,无功受禄?”
“不不不,”宋玉连说三个“不”字,瞅着一脸深情望着情人的朋友,“景差受大王之命,就要去汉北招安。”
“招安?”庄蝶同样瞅着情人,“招什么安?去汉北是招先生屈大夫回郢都?”
“不是,庄蝶,你要有所准备。”景差忍不住说话了,“你哥反叛朝廷,拉起了一支起义大军……”
“我哥终于起义了?”庄蝶又惊又喜。
“是的!他还说要攻打郢都。”景差心事重重地道,“大王和群臣惊惶失措,手忙脚乱。老柱国提出招安之法,大王当即首肯。传旨只要庄矫不攻打郢都,朝廷也不追究他的反叛之罪,还收编他为将军,保留他的部队。大王当殿升我为靖安将军,前去汉北招安你哥。”
“景差哥,你别去!”
“为什么?”
“我哥不会招安的!”庄蝶咬牙切齿,“何况他有了十几万人马。不杀死郑詹、郑袖、郑宏一家,不为爷爷奶奶爸爸妈妈报仇,哥是决不会被收编的。”
“我王命在身,不去也得去。”景差话没说完,宋玉接过去道:“景差是为郢都几十万百姓前去冒险。倘若义军打了进来,不会光杀郑詹一家,郢都将血流成河!”
“景差哥,你想过没有,义军将士个个都有血海深仇!”庄蝶含泪道,“你以将军身份前去招安,要是被哪支义军头目抓住,他就会砍了你,你根本见不到我哥。”
“我知道,也许我有去无回。”景将军站了起来,走到庄蝶跟前,拉着情人的手,大义凛然地,“为救万民如水火,我不去也得去。所以今晚特地来与你告别。”
“不--”庄蝶扑在情人怀里,哭出声来,“你千万不能去……硬要去,我跟你一起去!”
“你不能去!”景差把庄蝶推开,一字一顿地说,“你是民间一女子,与官府义军无关。你既是庄蝶,又是景慧,不管此次招安结果如何,我都要为你留条活路。”
“你想过没有?你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用!”庄蝶扑在猫鬼姐的肩膀上,大声嚎哭起来。
宋玉走到庄蝶身边,劝慰地说:
“蝶姑娘,景差此去招安,并非就是去送死。要这样大王也不会准招安之策了。我和景差兄弟在将军府议了很久才上你这儿来,他此去有五六分获胜把握。如果能够顺利见到庄矫,就是百分之百了。因为在宋城,景差和先生曾义释庄矫,庄矫肯定还认得景差兄弟。不管他肯不肯招安,都不会伤害景差。而你跟去,只会徒增累赘。”
庄蝶是个懂理的姑娘,她停止哭泣。突然从脖子下掏出一个项链吊着的坠子,递给景差说:
“景差哥,你带着这个坠子去见我哥。”
“这是什么?”景差拿在手掌上仔细观看。
“这是我爷爷的爷爷传下来的护身符,一共两个。是古代珍稀贝壳的两瓣,雕刻成鬼脸钱模样,叫‘鬼脸贝’,又是我们家的家徽。父母在修郑家家城死去,爷爷就把鬼脸贝的一瓣给了哥,另一瓣给了我。”
“这是你的护身符,怎么能给我?”景差还在推脱。
庄蝶接过鬼脸贝挂在情人脖子上,深情地道:
“鬼脸贝的另一半挂在哥的脖子上,义军头目一定都见过。你若被义军抓获,只要拿出护身符让他们看看,就不会伤害你,你就能见到我哥。”
“嗯,这倒是个好主意。”宋玉在一旁击掌。
“那我先收下,回来再还给你。”景差珍重地把庄家的护身符掖进袍襟下,再跟情人拥抱道别。
时近午夜,庄蝶和猫鬼把客人送出细腰宫。景差和宋玉上了马,庄蝶突然奔了上来抱住景差哭道:
“景差哥,你一定要回来!”
“我会回来的。”
话音一落,两匹快马消逝在雨台山下的夜雾中。
第三天,靖安将军景差率十几匹快马,从紫阳门出城绕过东城墙,在修门前沿郢都直达鄢陵的郢鄢大道,由南向正北急驰而去。这还是在楚庄王时代,王都从丹阳移驻郢都时修筑的大道。经历三百多年风雨沧桑,秦楚交战,商於之地得而复失,失而复得,从鄢陵到丹阳的大道多数毁弃。但郢都达鄢陵道路尚存。不走舟船水道,这是最直截的旱路。途经内方山、甘鱼口,夹漳水与汉水之间,可说一马平川,不过三两天就抵达鄢陵。
在鄢陵北去的荆山邓地渡过汉水,进入汉北,这里是南阳郡地界了。南阳郡北与韩国接壤,西面商於之地蓝田、丹阳与秦临界,历来是楚秦争夺的战场。南阳郡是楚国北面最大的一个郡,地域极为辽阔。郡府所在地宛城的西北东三面修筑有楚长城,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方城。
楚长城西起湖北竹山,跨汉水,越邓县、内乡岳山至沁阳,总长近500公里。《春秋左转正义》说:“楚盛周衰,控霸南土,欲争强中国,多筑列城于北方,以逼华夏,故号此城为万城,或作方城。”公元前656年,楚成王十六年,齐侯率诸侯之师,与楚大将军屈完列阵观战。齐侯气势汹汹说:“以此众战,谁能御之;以此攻城,何城不克。”屈完对答曰:“君若以德绥诸侯,谁敢不服。君若以力,楚国方城以为城,汉水以为池,虽众无所用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