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差一行到达南阳郡府,在方城内滞留了几天,郡府上下已如惊弓之鸟。郡长官虽是一介武夫,但能够控制的也就楚长城之内一块,而长城之外辽阔山区,到处都活动着庄矫义军。景将军跟郡长官打听情况,问:
“庄矫义军统帅部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郡长官回答,“每一股义军都设有总部,统帅部在什么地方,谁都弄不清。”
“三闾大夫屈原先生在哪里知道吗?”
“在淅川。”
“淅川什么地方?”
“听说不在淅川县治,在很远的乡下。”
景差一行离了南阳郡府宛城,策马朝淅川方向驰去。他希望先找到先生,先生流放这里多年,对义军情况一定了如指掌。找到先生再找庄矫就比较容易了,而且先生对庄矫有过多次救命之恩,如果能请先生一道去见庄矫,招安庄矫义军征伐诸候联军就多几分把握了。
然而,先生在淅川什么地方呢?
三闾大夫一如既往,还是住在淅川北部深山。他在简陋的竹篱茅舍,过着半农半诗人的生活,倒也有滋有味。这天傍晚,他来到黑幽幽的森林中,燃着忽明忽灭的烛光。他在草地上摆下几碟酒菜,虔诚地捻着线香,遥望南天默默祈祷着。悄悄跟来躲在树林后面的山鬼细腰,看着心上人的奇异举动,没有吱声,只是远远的盯着。
屈原喃喃祷告,又像是切切私语:
“夔柳,你屈平哥流放以来疲于奔命,心力憔悴,很少有好心情为你祈祷。如果你真的是山神之女,你跟我来到汉北的山野,就尽情享受大自然的纯净吧!这里没有污秽,没有奸佞,没有伪善,没有阿谀奉承。让我们站在这青苍的山岗之上,把飘浮的云彩踩在我们的脚下。深山老林不管白天黑夜都异常静谧,东风劲吹啊神雨骤降,邀你留下使你快乐忘返。否则,老了之后谁与我相依相伴!”
屈原的祈祷变成忘形的呐喊……
山鬼细腰两眼泪水汪汪。
屈原的呐喊落到竹简上,成了血泪斑斑的诗:
心郁郁之忧思兮,
独永叹乎增伤。
思蹇产之不释兮,
曼遭夜之方长……
烈日凌空,战火沸扬,喊杀声震天。由于令尹掌握的朝廷,为了维护封地领主的既得利益,曾严令各郡府官兵务必将庄矫义军斩尽杀绝。这就更加激发了义军将士对朝廷和官军的刻骨仇恨,誓死反抗。农民义军的马蹄卷起尘埃,践踏着楚旗。起义军将士奋勇无敌追杀楚兵、楚将。面如蒿莱的穷苦百姓箪食壶浆,夹路相迎。
这天,三闾大夫的那所竹篱茅舍外,屈原饭后正在溪边散步,心情似乎比往日好些。夔柳慌五六七地奔来,一脸晦色地喊:“先生,你快躲一躲。”
“什么事?”屈原停住了脚。
“土匪来了,”她指指茅屋,“来了几十个衣冠不整,手持刀枪棍棒的家伙,气势汹汹。”
“噢”一声,屈原悲愤交集,怒气冲冲地说:
“怕什么,一无钱二无米,就剩下一条老命。看他们敢把我三闾大夫怎么样?走!”
他不顾夔柳的劝阻,径直朝着自己的茅舍走去。山鬼细腰无奈,只得顺手摸了一根棍棒紧跟在他的后面。谁要敢伤害她的屈原,她拼出自己最后三条命,也要保卫他。茅舍门口,拴着几匹战马,三三两两手持长矛大刀,衣衫褴褛的壮汉在屋前屋后把门。屈原刚走到屋门口,几条长枪蜂拥而上直逼过来,他毫无惧色地喝了声:
“干什么?”
一个头目望着他问:
“听说你是个当官的?”
“不错。”屈原自嘲地,“官还不小,原来在朝陪伴大王接待各国宾客,处理朝务。”
“平常你们作威作福,”那个长着娃娃脸的头目弄不清他的官到底有多大,笼而统之地说,“你们鱼肉百姓,今天让你也尝尝做老百姓的滋味。快!老老实实把家里的金银珠宝交出来,饶你一条狗命,不然……”
屈原松了口气,诡谲地一笑:
“好啊,你们要银子,自己去箱子里拿,想要珠宝金器在后面屋檐下,多的是。”
“这就好,免受皮肉之苦。”娃娃脸头目觉得这个当官的还识相,转对他的部属,高呼大叫道:
“兄弟们,我们捕到了一条大鱼,是朝廷大官。银子在箱子里,珠宝在后面屋檐下,进去搜!”
屈须姐从堂屋里愕然地走了出来。屋后檐下,士兵探头一看,木栅栏里养着一只小猪崽。走到屋里,翻开垒在墙边的一口口箱子,倒出来的全都是陈年旧月熏得乌黑焦黄,对于他们来说毫无用处的竹简。打开米缸,缸里没有米,只有半缸荞麦。拧开油瓶,瓶里没有油。掀开锅盖,锅里是一些和着野菜的荞麦面糊。兵士十分诧异。
娃娃脸头目惊疑地问:
“当官的,你这是吃的什么东西?”
屈原朗声回答:
“捣碎木兰揉细蕙草,舂细申椒作为粮食。播下江离培植菊花,春天到来的时候也可以当作干粮。”
“你是个官吗?”头目掩口葫芦地问。
“不错,”屈原抖抖破旧袍子,大声道,“说出来会吓你一跳,我当过左徒大夫。”
“左徒大夫是什么官?”
“进王宫的时候,”屈原仿佛在回忆着遥远的往事,“我和大王一起制定国家的法令,商讨国事。出王宫的时候我代表君王接待外国来的贵宾。”
士兵们羡慕地赞叹议论:
“是够威风的了。”
“我现在还是三闾大夫,管理着屈、景、昭三大王族的宗庙,有教导督查王室子弟的权力。”
“是个大官!”士兵们一致认为。
娃娃脸头目怀疑地大声问:
“那你的银子呢,哪去啦?像你这样的高官,至少也有几十车金银珠宝,你怎么弄得这样寒碜?”
屈原欣欣然说道:“朝廷的奉禄已足够我的衣食住行,除此以外,我是两袖清风,身无分文。”
士兵们摇头大叫:
“不信,不信。世界上哪有这样的官?”
娃娃脸也十分蹊跷地道:“楚国的官没有不贪污的,听说令尹家、太卜家、上官大夫靳尚家,银子多得没地方放,太卜的小崽子送去领地家城的财宝,就是几十车。怎么就一无所有?我就不相信还有你这种清官。”
“不相信?”屈原戏谑自嘲地说道,“那你再仔细地搜一搜,别放过任何可以藏匿的地方。”
一个士兵对头目道:
“他呀,八成是被朝廷赶出来的,作了废的官。不然怎么跑到乡下来住茅棚吃野菜呢?”
屈原哈哈大笑:“算你说对了。”
“嗨!瞎耽误功夫。”头目怏怏走出大门,正要上马,又停住了,对手下吩咐道:“把马上那包粮食给他。”
“是!”士兵从马上卸下米袋,扛进屋去。
屈原拦住扛着米袋的士兵道:
“请你扛回去!”
“哎哎,这是我们头给你留下的,”扛粮的士兵振振有词地说,“你家里不是没有吃的了吗?”
屈原义正辞严地道:“我堂堂楚国大夫,怎么能吃匪徒的粮食?快拿走,别玷污了我的肠子。”
士兵进退为难地喊:
“嚯,鸭子死了嘴巴硬!头……”
娃娃脸头目乜了屈原一眼,骂道:
“瞧那个穷酸劲儿,不识抬举的东西!”说罢跳上马,领着几十个兵卒,扬鞭纵马而去。
山鬼细腰丢下棍棒,抱着屈须姐哈哈大笑:
“哈哈,鬼姐啷嘀当,还想打劫!幸得没有动粗,要不我这山鬼神棍,要打得他们一个个屁滚尿流。”
“鬼妹子,你得意什么?”屈须捶着夔柳的背,“我看他们不像打劫的土匪,倒像--”
“像什么?”
“土匪哪有倒赔粮食的道理?”
“啊!”山鬼细腰恍然大悟,“他们是义军?”
“土匪,义军,都是一回事!”三闾大夫出语惊人,“自古以来,都是官逼民反,落草为寇。好端端的,谁愿冒身家性命,或上山为匪,或扯旗造反?”
山鬼细腰高呼:
“那屈平哥,我们也去投靠义军吧!”
屈原横了心爱的人一眼道:
“胡说!”
在淅川的层山峻岭中,景差将军一行十几匹快马,日行夜宿,四处打听寻找恩师屈大夫的下落,探听庄矫义军的消息。十来天过去,寻找先生无果,与义军也失之交臂。听当地山民说,这里开跋过义军,景差问一位长者:
“义军有多少人马?”
“唔,”长者捋着胡须道,“经过这里时漫山遍野,就象当年屈大将军率部出征武关,成千上万,见首不见尾。一个个雄纠纠气昂昂,如天兵神将!”
“义军部队如何?”
“纪律严明,对百姓秋毫无犯。”长者赞叹地,“他们只打官府、土豪劣绅。对穷苦人多有救济。”
景差对庄矫义军有了些了解,越来越觉得要“招安”难度越来越大。这样一支管理有绪,指挥有方的部队,统帅部诸头目包括庄矫,岂肯轻易向朝廷投降,接受招安?这天傍晚,在深山中一个十几户人家的村寨投宿。景差也学义军对随从严格要求,不许惊扰山民。找到村外山神庙,在庙外埋锅造饭,晚上十几人就挤睡在庙里。
半个来月长途跋涉,居无定所,吃得不好,睡眠也不充足。景差和十几名随行兵卒都疲乏极了,在不大的山神庙大殿上,打开被窝卷倒了下去,就呼呼大睡。半夜时分,正睡得云天雾地,景差突然被弄醒。
“谁?什么事?”靖安将军睁开惺忪睡眼,以为部下有事禀报,想坐了起来。然而,稍一动弹就发现大事不好,他的手脚被捆绑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