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优却一板正经地续说着:
“可是不论媳妇熬的汤再好,他总是丢在一旁说:‘不是这个味,这么难喝的汤你也熬得出来啊!’开始媳妇总是忍气吞声,兢兢业业,总想把汤熬出味来。可是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她依然熬不出公公要的那个味。公公的苛求让她越来越不耐烦,那天她来了月红,熬汤时干脆在汤里倒进一小瓢经血,然后鼓起勇气拿给她公公喝。只听她公公大叫说:‘就是这个味道!就是这个味道!’”
听到这里,青阳宫里笑声连天。怀王也乐呵呵大笑,这时,一名内侍走来禀报:
“大王,秦国使臣求见。”
怀王大喜过望,环顾左右说:
“噢,灵了!快快有请!”
一会儿,内侍引秦使陈轸上殿,施礼道:
“秦国特使陈轸参见大王。”
“免礼,”怀王同宋玉一样刚做过小国君王来朝的神游梦,他唯独对秦国保持着一定的礼貌,诘问道,“陈轸,你来做什么,又要寡人的黔中郡吗?”
“不不,我这次奉宣太后懿旨,特来保媒。”
“保媒?呵呀,大媒人,快说。”
“宣太后命臣送来黄金万两。”
“噢!”众臣惊诧。
陈轸接着说:
“秦绢千匹,宝马百骑,夜光杯一对,宣太后愿将王室绝色公主嫁与楚太子横为妻,秦楚结亲永修友好。”
怀王大喜,环顾左右而问:
“列位意下如何?”
“可喜,可贺。”自从屈原走后,怀王一呼百应,群臣众口一词。就是**********的老柱国、蒙优、宋玉、景差、唐勒等人,也只是缄默罢了。
“那好,”怀王说,“为太子立妃是大事,靳大夫,届时由你去武关为太子迎亲!”
在群臣一片欢呼声中,他命靳尚在国宾馆设宴,款待贵宾。靳尚宴请秦使陈轸后的那天晚上,又被秦国收买成了奸细的靳府新任总兵靳牛,悄悄来到国宾馆秘密会见陈轸。靳牛黑漆皮灯地问:
“两年前为公子子兰迎亲,现在又要为太子横......楚国未来的国王联姻,宣太后真要与楚国永远修好?”
“喏,”陈轸满腹经纶地道,“昭王新立,内患刚除,秦国大局方定。张仪跑到魏国厉兵秣马,蠢蠢欲动。眼下必须利用楚国为外援,遏制韩、赵、魏诸国。等待时机成熟,再一举灭楚,你要紧紧抓住靳尚。通过靳尚影响郑袖,影响怀王和所有王室大臣。”
“好!”靳府新任总兵,又举一反三地问,“被怀王流放汉北的屈原,可否杀了他,以绝后患?”
“不,”陈轸连连摇头,“两国交兵,各为其主。天下敬重三闾大夫屈原的人格,诗才,千万不能伤害于他,引起天人共愤,坏了秦王的大业。”
“是!”
靳牛因此放弃了的对屈原的谋害。
这时,三闾大夫屈原已在流放地汉北定居下来。他和姐姐、夔柳和老家仆车夫,四口之家住在淅川一个百十口人的偏远小山村里。这是淅川县令老家空置多年的祖屋,虽是茅草屋顶,却有六七间房。高高的屋台基防潮防蚁,屋前还有竹篱围绕的宽阔大院。院子里有一棵古老苍劲的桂花树,还点缀几个花坛。屋后山坡上长满茂林修竹,屋子西侧有一条小溪从山谷里缓缓流来。茅舍竹篱,流水潺潺,小溪上独木桥横。山鬼细腰对这种田园生活极为满意,她握着锄头在竹篱下栽种菖蒲,邻居家一个顽皮小孩看着问:
“种菖蒲干什么,怎么不种花?”
夔柳逗着小孩说:
“菖蒲能避邪除恶,栽了菖蒲魔鬼就不敢来了。你看菖蒲的叶子,不是像一把宝剑吗?”
“像。”小男孩又贬巴着大眼珠问,“你们家的伯伯得的是什么病?怎么还不好?叫他出来玩呀?”
“伯伯是恶气伤肝,”看去十七八岁的山鬼细腰,跟心上人厮守在一起又当不成“伯娘”,只得很有耐心地对顽皮鬼小孩说,“伯伯心性高洁,喜欢花草。我们多种一些,让他看了高兴,心情慢慢地好起来。”
“好呀!”小孩喜兴地帮着种花。
过了一会儿,小孩仰着头问:
“大姐姐,你是伯伯的女儿吗?”
“女儿?”夔柳笑着摇头。
“那是什么?”
“我是他,他的心上人。”
“老婆?!那不可能,不可能!”小孩象大人一般说,“大伯看得四五十岁,你多大?最多十七八岁,怎么做老婆?噢呀,是城里时兴的小老婆?”
“就算小老婆吧。”
“噫,那个比伯伯还大的女人是谁?大老婆?”
“鬼伢子,别胡说。那是先生的老姐姐。”
“先生?他是教书的?”
“他是大诗人……”
“诗人……干什么的?”小孩摇着头,“不知道。”
“不知道的事你还多着呢,”山鬼细腰把菖蒲栽好了,指挥小孩,“你去提壶水来。”
“好嘞。”
茅屋里,三闾大夫屈原躺在竹榻上,不住地咳嗽。姐姐屈须在火塘屋里忙碌了好一阵,把药煎好。她端着汤药来喂弟弟,像哄小孩子般地说:
“来,张开嘴,有病总是要吃药的。”
“我不要汤药,”他吃力地侧身坐了起来,推开药碗,愤愤地,“我要振作起来,舒展我的心情。”
他下了榻,趿着鞋,走到书案前。
“写什么写啊,”屈须姐拦阻道,“出去散散心!你那脾气也要改,你说满朝文武就没一个好人?不见得,像老柱国、蒙优就不坏,他们心里是明白的,只是不敢说。托个人去求求,让他在大王面前活动活动。”
屈原提起笔,像是自语又像是回答姐姐的劝慰:
言行是否一致有据可考,
外表和内心彼此相应。
没有人比国君更了解臣下,
因此毋须远求就能找到证明……
屈须识字不多却见识宽广,对弟弟写的那些深奥莫测的“天问”啦,“九歌”啦,“九章”啦,可说一窍不通。然而只要看一看平弟的脸色,神情,便知道他又在写什么,发泄什么。她总是耐心地规劝着:
“国君身边君子少,小人多,被谗言包围,早就把你忘了。你又何必自己折磨自己?”
屈原怎么会不知道呢?他主张先君后己,所以被群小视为仇敌。一心思念国君没有它意,反被众人仇恨至极。诚心专一毫不犹豫,还是不能保全自己。尽力劝导规谏君王没有丝毫歹意,反而成了招致灾祸的根源。他带着一种病态的疯狂,精神稍好就伏案愤笔疾书。在这竹篱茅舍里,连续写出了《抽思》、《思美人》等佳作。
山鬼细腰夔柳跟屈须姐的想法不同,她知道屈平哥得的是心病,汤药医得了身病,医不了心病。心病是愤怒忧郁堆集起来的病,她支持他通过写诗,把郁结在胸中的块垒抒发出来。所以到了晚上,他写诗她总是陪伴在身边,为他碾墨铺绢,或整理写好的竹简。
那晚上,夔柳站在屈原身后,为他揉肩掐背,一看他在竹简上写下《思美人》三字,她好奇地问:
“你这首诗是写给我的?”
“不,这是《抽思》的姊妹篇,”屈原回头解释,“美人只是一种比喻,思美人就是思念君王。”
“鬼姐啷嘀当,你竟把怀王那个死木头比作美人!”山鬼细腰恍然大悟道,“原来我以为你写的《抽思》是写我呢,开头几句的诗就有:结微情以陈词兮,矫以遗夫美人。昔君与我成言兮,曰‘黄昏以为期’。这不是明明说:过去您已经和我讲好了,说是‘黄昏迎娶举行婚礼’吗?”
“唉,夔柳呀夔柳,”屈原干脆放下笔,抽声长叹,“我什么时候答应过你,黄昏迎娶举行婚礼呢?自从离开巫山进入王宫,你不是你,我也不是我了呀。”
“我怎么不是我?我还是山鬼细腰。”
“你成了大王妃子,我是大王重臣。”屈原剖心沥胆,“抽思中有一句:愿摇起而横奔兮,览民尤以自镇。有时我也真想横奔不顾一切,离开朝廷得了,但是看到百姓苦难,我又努力镇定自己。结微情以陈词,矫以遗夫美人。”
“你解释‘少歌曰’后面四句:与美人之抽思兮,并日夜而无正。骄吾以期美好兮,敖联词而不听。”
“那是说:向美人细细倾诉我的深情啊,日夜陈诉却对他无所匡正。他在我面前炫耀如何美好啊,他对我的陈词竟傲然不听。这才引出后面的唱词--”
“我还记得唱词前面几句。”山鬼细腰吟唱着:
有只鸟从南方飞来,
飞来落在汉江之北。
他爱好德容美姿啊,
离群独来异乡为异客。
“嗯,你理解得不错,原以为离了子期,知音难遇。”屈原站了起来,拉着夔柳的手,一道走出书房,走出茅屋。外面月光如水,一片夏夜少得的清凉。他挽着她的胳膊,沿小溪朝水的源头山峦走去。
夜色深重,万赖俱寂。山鬼细腰恍惚走在巫山响鼓溪旁的小路上,手里挽着的是青年时的屈平哥。她把头轻轻靠在变成了老头的屈原胸前,梦魇般地说:
“屈平哥,要是能回到过去多好!”
“是啊,可惜回不去了,一切都晚了。”屈原忽地高吟出《思美人》的开篇几句诗:
思美人兮,揽涕而伫眙。
媒绝路阻兮,言不可结而诒。
蹇蹇之烦冤兮,陷滞而不发。
申旦以舒中情兮,志沉菀而莫达。
走到了山峦之上,远山迤逦,夜空高渺。山鬼细腰突然抱住屈原,心血来潮地道:
“屈平哥,我们回到巫山去,让一切都重新来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