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都下去睡觉,让我一个人在这里站一会儿。”
庄蝶知道夔柳姐心里难受极了,也许只有独处才能消解她心里的痛楚。她拉着猫鬼下楼了。
两个姐妹一走,山鬼细腰开始呜呜咽咽地哭泣,接着凄凄惨惨地吟唱屈原哥为她写的《山鬼》:
若有人兮山之阿,
被薜荔兮带女罗……
凄厉的歌声在夜空中回荡,在阴霾的细腰宫、雨台山下四处缠绕。城楼上更鼓声声,凶吉休咎。阴沉沉的夜空终于迎来了一丝儿黎明的曙光。
曙光消退,阴雨绵绵,亭台楼阁,宫殿城墙笼罩在一片灰暗之中。这时,一辆马车驶过萧条的街道,一队武士骑着高头大马,押解着马车朝着寂寥的城门走来。车轮碾着泥泞的路面,吱吱嘎嘎发出沉重声响。
看到了,看到了,马车驶出了城门,驶过雨台山下,她看到了坐在马车上的屈原哥哥。寒风掀起车帘布,卷起屈原哥哥的袍角。马车碾过细腰宫前那段卵石路面时,车速放慢了,更慢了,颠簸更加厉害。
屈原朝这边张望,也许根本没有看到高阁上的她,而她看到了。看到了又不敢呼喊,不敢下楼去送行,不敢去见面……她不能让他看到变成了“鬼”的山鬼细腰。她要把她年青,美貌,戴着花环系着女萝无忧无虑狂歌浪舞的夔柳永远留在他的心中。似听呜呜的骨箫揪心,屈原哥哥为她写的诗句流出她破碎滴血的心:
骑赤豹兮从文理,
辛夷车兮结桂旗。
被石兰兮带杜衡,
折芳馨兮遗所思。
……
她唱着歌,翻过栏杆纵身跳了下去……
洁白的绢纱在空中飘浮,被秋风卷起,像展开一对白色的翅膀。她在淫雨霏雾中轻轻坠落,飘飘欲仙。摘去了那遮面的黑纱,还她本真的面目。脱却了束缚的宫衣,她又俨然像在山野之上披着花环,系着草裙,赤.裸着圣洁的身躯,骑在赤豹上,在云中飘浮……
“啊!”屈原经受不住,跌倒在车座上。
庄蝶攀着车杠还在说:
“我们劝过姐姐,可是夔柳姐说先生要去汉北,她的灵魂将随先生同行。她不能离开先生,眼巴巴望着先生的马车驶过细腰宫走远了,她……她就那样跳下去了……”
屈原蹴下车,向着雨台山方向呼喊:
“夔柳......!”
屈须姐也泪流满面地念叨着:“柳妹子啊,你为什么要这样。等我们从汉北回来,一块回巫山不好吗?”
武士挡住屈原道:
“大人,您该上路了。”
“孩子,”屈须拉着庄蝶往车上拖,“咱们一起走!”
“夫人,”武士将她们分开,“除了已经禀明大王的随身亲眷,不能携带任何人了。”
屈原大怒着叫嚷: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不为什么,”武士低了头,“我在执行上面的命令。”
“这是谁的混仗命令?”屈须虚嘴掠舌大喊。
武士推推搡搡,连唬带吼把屈原三人送上马车。
“走吧,泥菩萨过江......自身还难保哩。”
庄蝶哭喊着:
“不要丢下我……”
武士挡住她,马车缓缓蠕动。屈原的头从车帘后伸了出来,招手呼喊着:“姑娘......”
景差乘着他的那匹枣红马冲了上来,跳下马背,走了过来一把抱住痛不欲生的庄蝶说:
“别怕,还有我呢。”
马车渐渐远去……
庄蝶泣不成声哭昏在景差怀里。
萧索的原野上,似听呜咽的骨箫声在雨丝中缠绕。马车在凄风细雨中缓缓行进。屈原面色憔悴双目微闭,仰头靠在车垫上,任其摇摇晃晃......
屈须、婵娟默然不语。
钟鼓喈喈,楚鼓咚咚。三闾大夫屈原忧愤的目光透过雨帘,影影绰绰看到了雾气氤氲的夔巫的青山峻岭,绿水泛波的香溪,桔林,草地……祭祀的歌舞,夔柳活泼纯真踏歌狂舞的身影。大江,船头,夔柳蒙住他的眼睛,他将她的手轻轻推开。他领夔柳回到楚王船上。
“悔不该……悔不该叫她承担那样大的道义,何况你屈原又没把大王引上正道。”他喃喃地自责不已。北风卷起了车帘,屈原睁开泪水****的眼睛,看看窗外雨帘中绵绵无尽的旷野,叹了口气,又闭上眼睛。
夔柳的幻影又出现在眼前:
她戴着花环,穿着草裙,骑着赤豹在密林间游荡。一忽儿,她坐在用粗糙的树枝荆条扎的柴辇里,拉车的是健壮的牡牛,车下涌动着五彩祥云。一忽儿,她摇着橹,站在竹筏上,任竹筏飘浮颠簸在波涛汹涌的大江。年青的他,佩着长长的陆离剑,戴着高高的切云冠,袍服上缀满芳草鲜花,他向她奔去。她却站在对面的山岗上痴笑。
山岗下丛林茂密,鲜花盛开……
得得的马蹄声,从后面紧锣密鼓地传来,把屈原从悠长的遐思中惊醒。一看姐姐和婵娟被颠簸得瞌睡了,他挑开车帘朝后面探望。这一望惊得他差一点滚下坐车。立即向驾车的老家人又打手势,又呼喊:
“停车!快快停车--”
屈须和婵娟被猛地一煞车震醒了,跟着跳下了车的屈原一道溜下车。车后面,一匹枣红马风驰电掣地追了过来,骑在马背上的,竟然是山鬼细腰夔柳!
“不可能!不可能!不是说她跳楼死了?”屈原激动得浑身像得了疟疾,不知是梦是真。
“是柳妹子啊!”屈须笑得拍着巴掌。
“夔柳姐--”婵娟高兴得迎着马奔了过去。
细腰女夔柳,穿着一身洁白的绢纱长裙,没有面纱,容光焕发美若天仙的脸,就像刚离开巫山时一样。她娴熟地滚下马背,将枣红马的缰绳摔给婵娟,疯婆子一样冲了过来一把抱住屈原和屈须,哈哈喧天:
“哈哈,鬼姐啷嘀当,终于追上你们了!”
屈须抱着她又拍又打,佯骂道:
“鬼妹子,你一时死,一时生,把你老姐子的心都急到阎王老子那里去了。该揍!”
“嘻嘻,大姐,山鬼细腰怎么会死呢?”她转过头瞅着一脸惊愕的屈原,“屈平哥知道,山鬼细腰在巫山悬崖绝壁如履平地,还能飞檐走壁。两层楼跳下来怎么摔得死?再说摔死了,我又检回第六条命。你们看看,我这条命不是比原来割了鼻,砍了头,活得更精神更漂亮了。你看你看--”她挨到屈原跟前,“鼻子上割过的痕迹都没有了,站在你面前的又是响鼓溪洞辟书堂的夔柳。”
山鬼细腰是一场恶作剧,还是凤凰涅槃,弄得博学五车的屈原也真伪莫辨。他冷静下来问:
“夔柳,你急急追来干什么?”
“我要跟你去汉北。”
“你要去汉北?”屈原连连摇头,“不行不行,庄蝶都不能去你怎么能去?大王要知道--”
“大王知道的那个狗屁柳妃、柳贵妃,全郢都的人都知道跳楼死了。”夔柳喝蛋汤般地说,“我临走要景差哥去禀报大王,再办一次屁柳贵妃的丧事。我现在是屈原哥哥的爱人山鬼细腰,谁也管不着。”
“不行啊,”屈原心情矛盾复杂地,“大王核准我流放汉北,除了老家人,只能带三名亲眷。”
“是三名亲眷啊!我,你,屈须姐。”
“婵娟怎么办?”
“啊,我忘了。”夔柳一拍后脑壳,“景差哥都尉大人一再吩咐,要让婵娟姐回去,宋玉哥离不开她。”
“景差要宋玉回去?”屈原想想也有道理。
“当然啦,宋玉病了,他的爱人婵娟姐怎么能走?”山鬼细腰推搡着婵娟,“你快坐景差的枣红马,回去好好照顾宋大夫吧,先生这里有我呢。”
山鬼细腰仿佛有某种神秘力量,原来凶巴巴只准这个不准那个上车的护卫武士,这阵站在一旁垂手而立,不敢说半个“不”字。就象这里只有山鬼细腰能作主。
“哎哎哎,你怎么还不上马?”别看夔柳的瘦腰身个还没有婵娟高大,她却抱起还在犹豫不决的婵娟,轻轻一扬送上了马背。在马屁股上轻拍一下,那枣红马宛若听懂了她的话,如一支利箭飞了出去。
“快走!快走!景差、庄蝶还等在雨台山下呢。”
“平弟,就让柳妹子跟着去吧。”屈须做和事佬。
“该走的走了,还能怎样。”
屈须满心欢喜地催促着:
“柳妹子,快上车。”
经地之一场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震撼,有武士护卫的坐车重新上路。
坐车上,与刚离开郢都时的阴霾气氛完全不同了。霏霏秋雨也已停息,前方的地平线上,高悬着一轮秋日。暖洋洋地照进车帘子,屈须姐拉了夔柳坐在中间,她拉着夔柳细嫩白晳的手一直没放,抚摸着说个不停:
“鬼妹子,你受了不少苦。到了汉北丹阳,听说那里有山有水,你就象回巫山,好好轻松一下吧。”
“我要象在响鼓溪,叫平哥哥给我写诗,教歌。我还要穿起草裙,戴上花环,唱歌跳舞……”
山鬼细腰一片神往之情。
屈原突然冒出一句:
“别忘了,我还是戴罪之人。”
“你有什么罪?”夔柳愤愤不平。
“为民请命之罪。”
“为民请命有什么罪?再说那万民折,是山鬼细腰煽惑你写的。”夔柳骂了句,“都是怀王老糊涂了!”
“夔柳,我也老了。”屈原苦笑一声,“你却还是花季少女,今后我俩就以兄妹相称吧。”
“兄妹?嘻嘻,只要跟你在一起,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