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做什么三闾大夫了,我们回家。”
“现在有家也回不了,”他无可奈何地解释,“大王罚我去汉北,官也辞不了,家也回不成,我只能去汉北。姐,你就一个人先回归州吧。”
“那不行,你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姐不放心。”屈须说,“硬要去,我带个老家人陪你去。”
“还有我呢,姑姑。”
“婵娟,你不能去!”屈原果断地道,“你要留下来照顾宋玉,他还在病中。”
“他没有病,是装的。”婵娟后来从先生的眼神里,言语里发现了宋玉哥的秘密。
“没病你也得跟他在一起。”
“我跟他来日方长,”婵娟其实征求过宋玉意见,“就是他要我跟先生去汉北,您不能没有人招呼。”
到底拧不过姐姐和婵娟,最后只得三人带上一位老家人上了坐车。随身行李就姐姐装衣物的两口大木箱,他的几箱子竹简帛书典籍,文房四宝。
紫阳门外长亭,迷蒙在细雨中。亭内已经立满了人:景差、柱国昭阳、唐昧将军、蒙优、新贵唐勒、昭鱼等人也都来了。石几上摆着漆盒、酒壶,酒觚。站在亭外张望着的都尉景差,突然回头喊道:
“来了,来了。”
群僚翘首,望着缓缓驶近的马车,拥上去招呼:
“屈大夫!”
马车嘎然止住。屈原慌忙下车,接着屈须,婵娟也走下车来。屈原望着众人茫然地问:
“你们这是干什么?”
“送送你。”
老柱国走进雨中把屈原拉进亭子。
“老柱国……”他只是激动,泪水溢出了眼睑,却说不出话来。在长亭里他一一拱手致谢:
“多谢列位,多谢列位!没想到,真没想到……居然还有人不怕株连敢来送我!”
屈须嘴一撇道:
“满朝文武,总还有几个好人嘛。”
“先生,”景差紧紧抓住屈原的双手,喉咙梗咽,泪如泉涌,“宋玉不能前来送行,我代他……”
唐勒的情绪稍为镇定些。他揭开漆盒,拿出几碟佳肴美味,摆在石几上。斟满几觚酒,恭恭敬敬送了一觚到三闾大夫手上,再一一递送群臣。
老柱国双手颤抖着举起酒觚,满怀离情地道:
“来,屈大夫,你为大王为楚国尽力了,干了这觚!祝你一路保重!多多保重!”
“风雨凄凄,泥泞路滑,”屈原举起酒觚,同老柱国碰了碰,“您,您不该来,不该来呀。”
“时世艰难,朝中错纵复杂,昭阳老矣,帮不了你。这觚酒聊表牵肠。”柱国昭阳说着老泪纵横。
唐勒举着酒走了过来,一片虔诚地道:
“唐勒入朝之前,便早闻先生大名如雷贯耳,思谒之情如望霓云。入朝后先生不是去齐国,就是......咳,先生现在又要远去。如若不嫌弃,就收了我这个弟子吧!”
“唐勒,”屈原诈痴不癫地道,“我就收了你这个‘关门弟子’。可是,你可知道,在先生最倒霉的时候,人家避之惟恐不及,你却投到我门下,这将意味着什么知道吗?你上知天文,下识地理,诗文也不错。如果大王肯推行新制,你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可惜呀,可惜。”
“先生,唐勒不图做官,只想做先生这样的人,”唐勒跪了下去,“请受学生一拜。”
屈原把唐勒拉了起来,久久盯视着这个在逆境中拜师的弟子。而后举起酒觚,转对众人一一作揖,走到长亭边,面向郢都阴霾的天空,放声呼号:
“屈子之心,苍天可鉴。我走汉北,何足惧哉,眷眷之心,只放不下楚国,放不下黎民,舍不下大王呀!你,你何时才能清醒!我说的话如果不自内心,那么惩罚我的将是冥冥上苍。让天帝公平决断,请六神对质公堂,邀山川之神前来陪审,命皋陶把曲直衡量……”
老柱国、景差和唐勒慌忙扶起屈原,齐呼道:
“您,要想开些。”
屈原失态,抓住柱国昭阳的手诘问:
“竭尽忠诚侍奉国君,反遭排挤,被视为眼中之钉肉中之刺。不肯轻佻取媚,触怒群小,却被……”
老柱国吓得舌挢不下,赶忙站到一边去了。昭鱼、唐勒也愣愣愕愕,手足无措。
冷在一旁的蒙优却塌嘴一笑,敦胡芦摔马杓:
“屈夫子,世上没有不散的筵席。走吧,走吧。长亭续短亭,送到天昏昏……有朝一日,列位诸公都是要走的,树倒猢狲散,各散五方。也许楚国要搬一个地方,搬到九州海外,搬到天上……走吧,不远送了……”
众人簇拥着屈原姐弟、婵娟走上马车。马车滚动,其他大臣注目送别。而景差、唐勒两个学生扶着先生的坐车,厮跟着还想送一段路程。没走多远,驿道旁黑压压跪了一大片乡下人......他们跪在泥泞里,腾起一阵悲呼声:
“三闾大夫,您是为民请命才被流放啊!”
“屈大夫,您要多多保重……”
“苍天啊,好人怎么没有好报哇!”
“三闾大夫……”
马车再次停下。屈原走下车跟景差、唐勒一道将乡下百姓一一搀扶起来。他嗓音嘶嗄地说:
“屈原无能啊!一个万民折也不能打动大王。让你们受苦了,三闾大夫谢罪……”
这时,一个穿蓑衣戴斗笠提篓子的中年人飞奔而来,挤到屈原跟前问:“你就是三闾大夫吗?”
“我就是。”屈原点头。
那人把竹篓塞到屈原手里,喘着粗气说:
“这是一篓螃蟹,新鲜的,您带在路上吃吧。”
“您是谁?”屈原打量着陌生人。
那汉子把斗笠往上耸耸说:“我是长湖边一个作田人,农闲季节有时也捕鱼捉蟹。”
“我与你素昧平生,你怎么送我这么重的礼物?”
“人心都是肉长的,屈大夫!”作田汉子讷讷地道,“一路上,你就拿螃蟹下酒。一个个掰开,看他们横行到几时。”说完,生怕三闾大夫不领他情似地转身走了。
屈原望着那蓑衣斗笠的背影,呆立着说不出话来。
“先生,”婵娟催促道,“时候不早了,上路吧。”
景差走到婵娟跟前说:
“婵娟,我们不能和先生相伴,一切都拜托你了。”
“放心好了。”她解下身上的玉佩交给景差,景差正在又惊又疑,她却补说道:“请为我转交给宋玉。”说罢头一低,转身搀扶着先生上车去了。
景差恍然明白,他为宋玉暗暗高兴。
“等一等!等一等!”雨中跌跌撞撞跑来一位姑娘,披头散发,一身湿透。姑娘走到屈原跟前,泪水和着雨水,哽咽着说:“先生,夔柳姐她--”
屈原把头从车帘子里探了出来,急着问:
“庄蝶!夔柳怎么啦?”
庄蝶扑上去抓住先生的手,泣不成声哭喊:
“她……她刚才跳楼自尽了!”
黄昏,暮鸦。阴霾的天空,黑幽幽的楼阁。一辆凤辇八马车径直驶进细腰宫前。车上走下南后及随身女官。老宫仆为她开了门。她径直走进阴森幽暗,布满风尘的内宫,对着脸上蒙着黑纱的柳妃幸灾乐祸地道:
“细腰女,我来给你送个焚黄儿。你那个屈原哥,在朝会上被大王赐死了......”
“啊--”夔柳一听,昏倒在庄蝶怀里。
山鬼细腰夔柳这一天都心神不宁,有一阵子--大概就是怀王狠狠抛下宝剑,让屈原赐死的时候,她的心口突然一阵剧痛。她害怕屈原大哥出什么事情,叫猫鬼妹子去探听消息去了。猫鬼贪玩,到天黑都没有回来。“大王赐死”的话从南后嘴里毒汁般吐出来,她就晕过去了。
接着南后库哧一笑,更加浇薄地说:
“你别一听就这样死去。屈原是故意找死,他侥幸没死得了。后来大王改变主意,把他逐出王城,流放汉北。叫他活又活不好,死又死不成,让他活受罪。明日一早他就要离开郢都,你不去送他一程?”
“郑袖!你这条毒蛇!”山鬼细腰一跃而起,向南后凶狠地扑去,被庄蝶一把拉住。
“唔,这小妮儿也在。”南后转而对着庄蝶,“看你狐狸精一样的脸模儿,一会儿庄蝶,一会儿景慧。我那弟弟瞎了眼,鬼迷心窍地要找上你--”
“呸--”庄蝶朝南后脸上“呸”了一口。
“人不能与禽兽为伍,”山鬼细腰帮庄蝶说出心里想说的话,“让郑宏去死吧!”
“哟,倒要看看谁死!”南后怀着肉食动物戏弄猎物时的心情,恶毒地说,“看看谁是禽兽。本后迟早要奏请大王把你庄蝶也好,景慧也好,当妓女送给小弟。”
“你郑家才是一窝妓女!”
“给我掌嘴!”南后气歪了脸。
女官上去要向庄蝶动粗,谁知山鬼细腰上来,提腿轻轻一扫,女官就摔了个狗吃屎。
“来呀!来呀!”细腰女一撸长袖,女官吓得连滚带爬地“滚”了出去。南后随着也走了。
南后像响尾蛇般走后,夔柳和庄蝶气得好一阵也没缓过气来。冷宫油灯摇曳,照出一小片昏黄。周围的黑暗更显浓重,浓重的黑影里似乎潜藏着吃人不吐骨头的鬼魅魍魉。“屈平哥要走了,走了”夔柳喃喃自语着,自己倒了一盆水,仔细洗净脸上的黑烟。把平常披的一身黑纱换成洁白无瑕的素绢。通霄通夜,她就站在最高的楼阁上,朝阴晦的夜空中张望着,庄蝶怎么也劝不下去。
这时,猫鬼妹回来了。她寻到楼台上,一见山鬼姐和庄蝶都在,就急不可耐地说:
“屈大夫没有死,他还活着。”
庄蝶给猫鬼示意,低声说:“她全都知道了。”
夔柳控制自己的情感,回头冲两个妹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