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雨凄凄,北风呼吼。天复一天,日复一日,愈是往北走,气候和环境愈是恶劣。在鄢陵渡过汉水,来到汉北,进入南阳郡,丹阳古战场,已是隆冬时节。
一路上,住荒村,宿野庙,有时甚至在坍塌的王侯公卿的陵墓享堂过夜。当然也有敬慕三闾大夫的地方官吏、乡绅或开明领主出面接待。住过官府、馆驿和领主们的家城。到达南阳郡府宛城后,押送他的武士走了,被流放的屈原交由地方官吏监管。仅留下一套马车,一名心地善良的老家人车夫,还有就是屈须姐和夔柳一行四人。
所谓流放,实际是一种戴罪到边地巡视、考察的惩罚之刑。怀王在狂怒之下并未褫夺他的官职,他还是王族、三闾大夫,只是失去了相当多的自由,被圈禁在汉北,没有召见不准离开流放地,更不得擅自回郢都。在汉北每到一地,地方官吏皆有供养他的义务,吃是没有问题的。然而,居无定所,四处巡游,奔走陵陆,彷徨山泽,他忧心愁悴,终日嗟号昊问,仰天叹息……
如果没有山鬼细腰跟在身边,屈原在汉北的几年流放生活是不堪设想的。夔柳是他苦难日子的润滑剂,她帮他排解千愁百结,抒缓精神压力。使他不至气死在流放地,最后成就了他伟大诗人的伟大诗篇。
天地间一片萧索苍黄。光秃秃的山岭上没有一棵树,有树的山坳坳里不见一片绿叶。树叶全都落光了,黑黢黢灰褐色的树冠,像一把把冲天的大扫帚,纵有万千把扫帚也似乎扫不尽天地间的荒漠与阴霾。
这时,坐车里的夔柳瞪圆了眼,突然指着雪地里高喊:“屈平哥,快看,那只小白兔,跑得多快。”
老车夫放慢了车速,屈原姐弟都看到了那只奔跑的小白兔。啊!死寂的天地间居然还有小生灵。
天性未泯的夔柳又猛地惊呼:
“啊!后面有只老灰狼在追小兔子。老灰狼是大王,它要吃它的同类,我要去救小白兔!”
车还没停稳,山鬼细腰就一个鹞子翻身,跃下大车,追赶老灰狼去了。屈原大喊:
“停车!赶快停车。”
屈原姐弟下了车,夔柳和老灰狼都不见了踪影,被眼前一道雪坡遮断了视线。屈须跺脚嗔骂:
“这个鬼妹子,胆子也太大了。狼是吃人的啊!”
屈原对山鬼细腰的安危并不担心,他太了解这个敢骑老虎豹子的山鬼妹妹了。他眺望着雪坡那边,嘀咕一句:“狼是吃人,可也吃它的同类。”
话音未落,就见夔柳肩上扛着二三十斤重的大灰狼,大摇大摆地走了回来,欢笑道:
“老姐姐,老哥哥,今晚我们可以吃大王肉了。”
那晚上,投宿在山中一户乡绅家里。听说是三闾大夫屈原来了,那并不十分宽阔的大院里,专门腾出三间房,接待尊贵的客人。主人贤慧的婆娘又包饺子又烙饼,要好好招待客人。夔柳别出心裁地说:
“大婶,您不用忙乎了,今晚我们就吃烤王肉。”
“噢,什么烤王肉?”
老家人从车上卸下那只打死的老灰狼,山鬼细腰帮他一道剥皮,开膛破肚。然后在院子里烧起一堆篝火,把大灰狼架在火上烧烤。烤得满院飘香。
宾主两家人,围着篝火,一边喝酒一边吃烤“王肉”。这家主人是个五十多岁的儒生,开朗健谈,他端起两海碗盛得满满的酒,把一碗敬三闾大夫说:
“屈大夫,您是诗文泰斗,想不到会来到汉北丹阳边鄙之地,令老夫篷筚生辉。来,先敬一碗!”
“我喝,喝!”屈原举起酒碗,与主人碰碗致谢,一饮而下。想起对怀王的那次“酒谏”,酒量随身心处境而异。想不到数年后,怀王酒谏、棺谏都不听,以致把自己流放。他喝了一碗又一碗,借酒浇愁。
老儒生喝酒,不是屈原对手。喝到第三碗,他就醉醺醺的,连口舌都不清晰地道:
“屈,屈大夫,丹阳是楚,楚国建的第一个古都城,又是古,古战场。早几年,楚国跟秦国在蓝,蓝田、丹阳打了一大仗。屈丐大将军路过这里,他的营,营帐,就设,设在老夫的院子里。您,您认识屈大将军吗?”
“您是说屈丐大将军?”屈原的酒撒泼在袍襟上。
“就,就是他。一个大,大好人。”
山鬼细腰扯起袖子,爱惜地揩去屈原袍襟上的酒渍。回头冲老主人笑嘻嘻地道:
“嘻嘻,屈大将军就是屈大夫的堂兄。”
“啊,失礼了。”老儒生放下酒碗,纳头便拜,“屈姓一文一武,都叫老夫遇上了。真,真是三生有幸啊……只可惜屈大将军,退,退到汉水之滨邓林,就,就--”
老儒生激动得嗷嗷大哭。
屈原想起堂兄壮烈之死,想起自己所作的《国殇》,对怀王屡屡认贼为父的作为,倍感痛伤。他放下碗将老主人拉扯起来,含着泪抚慰道:
“堂兄为国捐躯,死得其所。邓林离此不远,屈某此番来汉北丹阳,就为凭吊丐兄和八万死难将士。”
夔柳扯了一块狼腿肉,献给酒醉的主人说:
“老人家,别喝了。吃一块‘烤王肉’。”
“烤,烤王肉?”老主人接过,“何谓‘烤王肉’?”
“是烤秦王之肉,”屈原抢过夔柳的话回答,“秦是虎狼之国,秦王久蓄虎狼之心。这是一头老灰狼,故家妹比喻为‘烤王肉’。味道倒也挺香,请用。”
“哟,鬼姐啷嘀当,平哥哥倒说得头头是道。”山鬼细腰哄笑着,她也在喝酒,“还家妹家妹的。”
屈须姐发话了:
“你们都别喝了。路途劳累,早点歇息。”
主人的婆娘端着烤饼递了过来,请着说:
“屈大夫,老姐,小妹,还吃点饼吧。”
“饱了,饱了。”
主人倒来热水,洗漱过后,把四位客人送进了各自的房间。屈原就着油灯,伏案在一方素帛上,记录下当天的所见所闻。铺开被窝,吹熄油灯,正准备睡觉,门格啦一声被轻轻推开。山鬼细腰轻脚轻手溜了进来。
屈原张嘴欲问何人,一只纤纤秀手捂住了嘴巴:
“别吱声,隔壁老姐刚睡着。”
说着,山鬼细腰着一身内裙钻进了他的被窝。这个年近不惑的大诗人大圣人为难了,要大声推搡把她赶了出去,惊醒了主人一家和大姐,他脸面何存。默认夔柳和他共睡一床又如何说得过去?!
“你为什么要这样?”他躲在被窝里,低声质问。
“我想和你在一起。”她也悄声回答。
“说过了,我们只能做兄妹。”
“是兄妹啊。”
“兄妹怎能同睡?”
“你母亲去世,你还很小,屈须姐没带你睡过?”
“睡过。”
“这不就得啦。”
“可那时我很小,”屈原的话没说完,山鬼细腰就抢过话头道:“我知道,你生下来丑死了。还不如一只老虎崽崽,豹子崽崽,连只小猴都不如。”
“说得新奇,你看到了?”
“看到了。”
“嘻嘻,你还在树上摇风。”
剑拔弩张的气氛有所缓和,屈原想起比孔子大几岁的鲁国柳下惠坐怀不乱的故事。他默认了夔柳的肆意胡来,自己三十九岁衰老得如五十多岁的老头,而她还跟在巫山时一样也点也长不大。心正不怕影子斜,自从紫珍夫人离世,他十年如一日不近女色,何惧之有?
“怎么不说话了?”
“我要睡了。”屈原把背对着她。
“哎,一个胡子花白的兄长,带个水嫩的小妹睡,”她去扳他扳不动,“跟大姐当年带你睡,差不多吧。”
“嗯,嗯--”突然他转过身来问,“我记得在伏虎山第一次看到你,你就有十五六岁了吧。”
“是呀,没错。”
“离开巫山到郢都有十四五年了,你该有了三十岁。”他提出了隐藏心中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为什么你现在看上去还只有十七八岁?”
“嘻嘻,我会保养啊。”
“你经历了那么多苦难,还会保养?”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她把香唇送到他耳朵根上,嘀咕一句,“你长十岁,鬼姐啷嘀当才长一岁。”
“说天话。”
“我是山神爷的女儿,山神娇娃……”
“你干脆说是仙女好了。”屈原打了个呵欠,“你明明说是山那边的山野女孩,现在改口了?”
“我要真是山神女儿,你怎么办?”
“呵呵,屈某平生就跟神鬼交往。那就为你写更多的山鬼诗,神人莫辨的诗好了。”
“说话算数?”
“算数。”
“嘻嘻,到时候我给你生下个小山鬼。”她又去揪他,抚弄他,“你养不养他?”
“噢噢,别闹了,睡觉睡觉,明天还要赶路。”他转过背去,不一会儿,打开了均匀的鼾声。
田野上龟裂的土地,枯萎的蒿草,走一天半昼也见不到一个有些许生气的村庄。
来到丹阳废都......400年前,这里曾经建过楚都,留下了不少先王陵寝和宗庙。同时在刚过去的那场秦、楚丹阳、蓝田大战中,这里遭到秦军铁蹄的蹂躏和洗劫,留下了满目疮痍。这一天,马车驶过一片荒山野岭,沿途山道崎岖,前不着村,后不巴店,远远望见山丘上有座规模宏大的古庙。马车驶到庙门前,车夫看看天色问:
“大人,前面没有人烟,更无店铺,村邑。天色已经不早了,您看如何是好?”
屈原掀开车帘,呆望着山野,一片混沌。当看到路边那一座破败的古庙,无可奈何地说:
“就在庙里过夜吧。”
“这……合适吗?”屈须问。
“有什么合适不合适,大王流放我就是叫我活受罪,与牛鬼蛇神为伍,哪儿不能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