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下臣领地炼铜五千斤,质地纯清,色泽光艳夺目,真乃吾主洪福。”
“大王,下臣率民炼铜之时,忽见东方霞光万丈,金龙腾空,老百姓见了齐颂楚王万岁,万万岁!”
“大王,下臣炼铜两千斤,已经运抵郢都敬献忠心。”
“大王,下臣献纯铜三千斤。”
怀王抬抬胳膊,心中大悦道:
“好啊!我大楚五千里江山,物矿丰富,人杰地灵,居然一下子炼出这么多铜,不错!不错!”
“大王,”靳尚又卖弄他的博学,“楚国,开矿炼铁,冶铜,淘金都先于诸侯各国。且铜艺精湛,如今各位大臣争先恐后向大王敬献忠心。依臣下之见不如造一所纯铜殿,陈设铜像,那才金碧辉煌,令诸侯咋舌。”
“大王,”令尹子椒为邀福于天,避免莫敖昭朋的可怕命运,一反常态地说,“铜殿建成,命名万岁宫如何?”
群臣齐呼:
“万岁宫!万岁宫!好啊,高见!”
这时,内侍走上殿来,宣道:
“三闾大夫到!”
三闾大夫屈原高冠切云,长袍曳地急匆匆进得殿来。他抱着竹简,扑通跪倒大呼:
“大王,臣有十万火急民情启奏!”
怀王冷冷地摆了下手道:
“起来说吧!”
屈原无言地递上一扎万民折竹简。怀王从近侍手里接过来搁在几案上,看也不看地问:
“蝗虫都捉啦?”
屈原指指那扎竹简,禀道:
“上面都写清楚了,请大王过目。”
怀王这才朝竹简上看去。用牛筋扎得不紧不松既结实又舒展自如的竹简,在他手上慢慢展开。严格说这不是简,而是策。普通竹简长一尺二寸,而屈原呈上的这份竹简长达二尺四寸,这称之为策。怀王看着看着,仿佛这策太沉重,太扎手。渐渐他的手颤抖着,哆嗦着,脸孔由红转青,由青到紫,他喘着粗气,鼓眼暴睛,胡子一翘一翘,突然把竹简一甩,拍案而起,动雷霆之吼:
“屈原!你虽是三闾大夫,管管族事罢了。谁让你给搞的这份万民折?是谁给你的这个权力?”
“是大王您呀!”
接着君臣剑拔弩张,在朝堂上发生了一场令群臣惊出身冷汗的唇枪舌战:
“我要你去捉蝗虫,炼铜铸像之事由上官大夫督理,与尔等无关。谁让你越俎代庖操这份闲心?”
“大王先授臣以左徒,两次出使齐国。后复出又封臣为三闾大夫,官位不能不说显赫。然当官不为民作主,就是尸位素餐,妄拿朝廷奉禄!”
“你的官是寡人封的,你不为本王操劳,反而无中生有替百姓说话,你居心何在?”
“孟子说,民为贵,君为轻,社稷次之。百姓是水,大王是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你以为孟子之书,朕没读过?”
“读孟子之书是一回事,施行孟子仁政才是珪杲。百姓的安危就是大王的安危。铸铜像祈天邀福,这是荒唐虚妄之事,怎比得事农桑,明法度,使百姓安居乐业,国富兵强?下可邀福于民,上可闻达于诸侯。”
怀王怒不可遏地吼道:
“不用你教训寡人!”
“大王,”屈原嗓音嘶哑,声泪俱下,“铸铜像,使贪官污吏肆无忌惮搜刮民脂民膏。原野上处处高炉,山丘中遍地开矿。精壮男人全都被官府逼去开矿炼铜,田园荒芜,民怨沸腾,饿殍遍野。大王!若不赶快停止这种荒唐行为,先王开创的基业将毁于一旦啊!”
怀王不屑地一挥手,吼道:
“危言耸听,轰出去!”
金甲武士一哄而上,屈原举起一条胳膊抗争道:“慢,大王,你不念及屈原一片忠心,不念及楚国的庶民百姓,也要给你的子孙留一条后路呀!”
靳尚出列剌道:
“屈原,你竟敢辱骂大王断子绝孙吗?”
“你才断子绝孙哩!”怀王一声冷笑。
屈原拍拍胸膛说:
“我无忧无后。”
怀王气得瞠目结舌:
“你你……你就不怕死?”
“给我抬上来。”屈原高声大喊,殿门外景柏、昭春等人抬着棺材不顾武士拦阻直冲进来。缩在两边的文臣武将一个个吓得战战兢兢。
怀王愤怒地走下王位,拍拍棺材道:
“好呀,寡人今天就成全你。”说罢,抛下一把宝剑,寒光闪闪,掷地有声。
屈原镇定自若从地上拾起剑,从容不迫地说:
“大王,你可满足我一个小小的要求吗?”
“说吧!”怀王语气缓了一缓。
“我死之后,请把我的眼睛挖出来,钉在对面的宫墙之上。我要看着你的王宫怎样坍塌!”
怀王气得发抖。
“屈大夫,屈原,”靳尚走了过来,指着屈原,“要是老鹰把你那两颗珠子刁走了呢?”
屈原不语。
靳尚得意冷笑着:
“刚才还慷慨激昂,怎么,不说话啦?”
“人岂能与狗同语。”
屈原说罢,解开衣领,举起剑,架在脖子上。斯时蒙优一个箭步窜出,一把夺过屈原手中的剑,大喊:
“大王,上当啦!屈原上万民折,打着为民请命晃子侮骂大王,激怒群臣。甚至把棺材抬上殿来,是叔可忍婶不可忍!您以为他是来要挟君王吗?”
“是要挟寡人!”
“错啦,他是来找死呀!”
怀王冷酷地道:
“成全他!”
这时,半躺在大殿一角的瞎子莫敖昭朋,激动地伸抖着两只胳膊,仰天大喊:
“屈原,你把我的家城糟塌,终有这天啊!”
景都尉跳了出来,怒指瞎子莫敖,却转对怀王,当殿揭露莫敖昭朋的罪行道:
“大王,微臣陪同恩师去随故都视察虫灾。莫敖大人领地的家臣总管,竟丧心病狂,在酒里下毒,竟欲害死钦命巡视大臣。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大王,那是家臣总管主意,与老臣无关!”
“好了好了,不要扯那些无关之事。”靳尚怕拔出萝卜带出泥,转移话题问,“蒙大人,你说他是真找死?”
“没错。”
“既然想死,”他幸灾乐祸地道,“你看他身上佩有陆离剑,河里没盖盖子。就到长街上买根绳子才几钱碎银子,哪儿不好死,非上这儿来?”
蒙优不理睬靳尚,转对重又回到王位上的怀王说:
“大王,他是要借大王您的手,杀身成仁。屈原,他诗名满天下道德贯九洲。他缺啥呢,就缺个死得其所重于泰山啊。如他为黎民请命,为社稷死谏,您要真杀了他,普天下都会为他建宗庙,立牌坊,普天齐颂,千古留芳。不正中了他的奸计?您想想,比干是怎么死的?彭咸为什么自杀?他今儿个演的就是比干、彭咸的戏呀!”
怀王思忖了好一阵,自言自语:
“嗯,那……那朕不成了桀纣?”
蒙优退避着,咕噜一句:
“下臣不敢,这话可是您自己说的。”
“屈原呀屈原,”怀王悠忽站了起来,恍然大悟道,“都说你秉性耿直,想不到你是如此的诡计多端。本王才不上你的当,我偏偏不让你死。”
“大王,”蒙优一块石头落了地地道,“不但不能让他去死,而且活也不能让他活得轻松。”
“有什么高招,快说!”怀王盯着蒙优。
蒙优也就秉正直言:
“您还让他当官,还要他天天上朝,还让他多嘴多舌谏死谏活。您让他看着这一班文臣武将,为非作歹,坑国害民,就活活地把他气死!”
“不不不,”怀王满脸阴沉地连连摇头,“我再也不想见到他!将他逐出郢都,流放汉北。”
“遵旨!”靳尚和令尹子椒一同出班,相互望了一眼。仿佛谁也弄不清现在谁是楚国的令尹......宰相。
怀王不管这些,拂袖而去。
“蒙优,”大王一走,老柱国才显得生动些,“你小子今天连老子也一起骂了,小心我割了你的舌头。”
“得罪,得罪。”蒙优滑稽地拱手道,“本臣今天肠胃不舒服,只吃了一斗三升米稀饭。说起话来粘粘糊糊的,放的都是响屁,见谅,见谅!”
屈原呆呆地立在那里。
景差走上去扶住屈原,无可奈何地叫了声:
“先生……”
老柱国、蒙优和唐勒、昭鱼几个新大臣走过来,大臣们爱莫能助地劝慰了几句。
蒙优却向屈原一揖首道:
“走吧,屈夫子,汉北那地方虽然偏远,但文脉深远民风淳厚,伯牙曾在那里弹奏过‘高山流水’。”
屈原长叹了口气,与蒙优揖首:
“唉......子期一去,知音难觅。那就走吧!”
蒙优挽着屈原,送出大殿:
“好自为之,好自为之。”
屈原向景柏、昭春示意,拍拍白木棺材。他扶着,俩人抬着棺材朝大殿外走去。老柱国和唐勒、景差、昭鱼、蒙优等大臣目送着三闾大夫和棺材,走出中门,消逝在正阳门外乌云密布的社稷坛广场。
蓦地一个惊天炸雷,轰隆隆滚过。社稷坛上那根年代久远的乌黑社木,轰然倒塌。
怀王二十四年秋。秋风萧瑟,天色阴沉,细雨飘飞,大街上飞旋着枯黄的楸柳叶。一支武士的马队押解着一辆孤独的坐车,离开三闾大夫府,缓缓碾过凄凉的长街,驶出郢都东城紫阳门,驰向通往汉北的道路。实际年龄只有三十九看去像个五十多岁老头的屈原,躬腰曲背坐在车箱里。他两度出使齐国,走的都是紫阳门。时过境迁,触景生情,给他的流放生活涂上浓重的悲剧色彩。
从汉东视察灾情回到郢都,短短几个月的经历,太令他忧伤绝望了。随故都的饥民,从归州来的乡亲的哭诉,他耗尽心血撰写的万民折,都不能惊醒被群丑包围走火入魔的怀王。流放汉北并不可怕,他巴不得去楚庄王最早定都的汉北丹阳,去瞻仰历代祖先陵寝,与圣主先贤一诉衷肠。最愁苦的是屈须姐和婵娟姑娘,姐姐劝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