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民折?”姐姐把脸巾绞干递过去,数落说,“你又要进谏了。算啦,人家不听你的,说也无用。”
“无用也要说!百姓遭殃,生灵涂炭,铸铜像......铸铜像就为了满足他那个白日梦!”
屈原擦了把脸,说到这里,想起婵娟曾说南后请宋玉为铜像写颂词的事,便问:
“姐,宋玉来过没有?”
“宋玉?宋玉听说病了。”
“什么病?看过医生了吗?”
屈须说婵娟过去看过多次,是中了邪。躺在卧榻上好多日子了,跟死了一般。只剩下鼻孔还有一点气。
“啊!真有这事?怎么不早说?”
“怎么早说?你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在书房。”
“快快,叫婵娟来。”
于是屈原带着婵娟一起过来了。一路上,婵娟告诉先生说,南后为宋玉安排了一个小宅子。
“南后为他安排宅子!为什么?”
“说是酬谢为子兰公子伴读。”
“欲索取之,必先予之。”屈原警惕地自言自语,“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走进雨台山下幽静的下大夫府宅,屈原朝四周瞄瞄,打头走进宋玉卧房。宋玉笔挺挺地躺在卧榻上。
屈原朝景差点点头,问:
“你也在这里,他得的是什么病?”
“老家人说是中邪了。”景差还在犹豫,要不要把真相告诉先生。屈原凑过去看看宋玉的脸色,摸摸他的脉膊,一语不发,他在苦苦地思索。
扑在宋玉身边的婵娟却急出了眼泪,带着哭腔说:
“先生,快想个办法吧……”
屈原抚着婵娟的肩膀,他知道这位女弟子对宋玉的一片痴情。只可惜时运不济,这对有情人也许难成眷属。他呆了许久许久,终于安慰婵娟又像安慰自己般地说:
“不妨事,让他躺着,他需要安静。虽然他的躯体仍留在这个世界上,他的灵魂已浮升于九天之外,他见到了高阳、祝融,也许正陪伴着湘夫人飘过洞庭……”
“他到那里去干什么?”
婵娟未悟,仍是泪水盈盈。
“去寻找你们的先生在这里找不到的答案。”
“先生……”
“景差,请你交待老家人,不要让人来打搅他,我们走吧。”说罢,他领着婵娟断然离去。
先生和婵娟一走,宋玉诧异地坐了起来说:
“先生神经兮兮地说了些什么?”
景差道:
“他完全明白了。”
“先生不愧为先生。”宋玉恍然大悟,又黯然情伤,“可惜难为了婵娟姑娘,她为我白流了那许多眼泪。”
屈原和婵娟刚走进府门,进了大院。大门口挤进来几个脸色苍老,衣着粗俗的农夫,和一个稍许年轻身板结实的农妇。那年轻农妇抢前一步说道:
“请问,这是三闾大夫府上吗?”
落在后面的婵娟回转身,打量着陌生人说:
“你们是?”
“我们是从屈大夫老家来的,”年轻农妇心直口快,“我是屈大夫的堂妹叫翠鹃,他叫景柏,他是昭春,还有几个都是同村人。我们,我们赶来郢都,要见屈大夫。”
“啊,原来是翠鹃姑姑来了,快快请进!屈大夫和屈须姑姑经常念叨着你呢!”婵娟一听先生的堂妹来了,一脸热情地把轻易不来的贵客领进院里。
屈原正往书房走去,被婵娟叫住:
“先生,老家来人了。”
屈翠鹃、景柏、昭春等人愣愣地站在那儿望着屈原,十多年不见,屈原老了许多,身体清瘦,不敢相认。屈原兴奋地来到他们面前,指着他们的鼻子,兴高采烈地喊:“你是鹃妹子,你是景柏,你是昭春!还有这两位,虽然一时叫不出名字了,但脸相都还记得的,都是乡亲啊!”
客人们一齐悲怆地呼叫:
“平哥,平哥!”
“屈大夫,先生!”
屈原手舞足蹈,举措失态地一手拉着翠鹃,一手牵着景柏,又推推昭春,又拉拉两位叫不出名字了的同乡。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的一同朝书房里走去。
进了书房,屈原一迭连声说:
“坐坐,快坐。一晃十几年了,人生易老水长流,险些都认不出你们来了。”
翠鹃含泪地打量着堂哥,说:
“平哥,您老了,操心太大了。”
“你们不老?我看比我还老。”屈原拉起堂妹结满老茧的手板,抚摸着说,“你这双会绣花的嫩手板都老成了这样,只是你人还不显老。你比我小六七岁吧,比他们结实,年轻多了。哎,是什么风把你们吹来了。”
景柏抽声叹气地说:“屈大夫啊,天害人,犹自可,人害人,没法活。我们是逃出来的啊!”
“逃出来的,”屈原一惊,“出了什么事?”
“乡亲们托我们来找你,日子没法过了。”屈翠鹃紧捏着本不该结茧而结满了茧子的拳头,摇晃着喊,“乡亲们恨不得反了!上大山里落草为寇。”
屈原木然口呆地问:
“是不是赋税太重?”
翠鹃摇摇头,火冒冒地喊:
“家家户户所有铜锅、铜杓、铜盆、铜镜、铜碗什么的全抢走了。连门环、柜扣都不留,男人抓去开矿炼铜;到处是小高炉大高炉。白天黑夜,炉火熊熊,烈焰燻天,搞什么大炼精铜。地没人种,水渠没人修,来年吃什么?在朝为官的怎么干出这种荒唐事?”
屈原倏地站了起来,挥着拳头,舞着胳膊,激愤地在书房里走过来,走过去,愤愤地喊:
“大王不听忠谏,却听信白巫术邀福于天的谗言,要铸六国诸候铜像。他兵力不强,国库不实,无法统一天下,就想在梦中指挥六国君王,听他的调摆,满足他好大喜功的欲望,荒唐啊!他要祈天邀福,不管百姓死活。”
一向老实本分的昭春也狠狠地道:
“屈大夫呀,你做的什么官啊,看见牛吃禾穗也不喊一声,你要给大王提个醒呀!”
景柏也说:
“是要进谏,要进谏呀!”
“岂止提个醒?”屈原委屈地喊,“我是大声疾呼。大王不但不听,反而……噢,不说了,你们还没吃饭吧。婵娟快去告诉你姑姑,多煮些饭,要有肉,有酒。”
“我去看看大姐。”屈翠鹃跟着婵娟走了出去。
“我的屈大夫,”景柏道,“这么荒唐地闹下去,百姓就没命了,我们楚国也要亡了。”
“我一定把你们的话捎给怀王。”屈原点点头。
夜,书房。屈原伏案疾书,书桌上堆着一卷卷竹简。窗外透进微弱的晨光,鸡叫,天亮了。屈原伸伸腰背,甩甩酸痛的胳膊,站起身来。
车夫走进门来问:
“大人,您今天上朝吗?”
“上朝。”屈原回答非常干脆。
“车已经备好了。”车夫边退边说。
“不不,”屈原追了几步大声道,“你叫几个人先到朱雀门外大街买一口棺材,放在车上再来接我。”
车夫不解,愣愣地问:
“要那玩艺干什么?”
屈原挥挥手道:
“别问。去吧!”
“是!”车夫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谁死啦,准穷的没法子了,又来求屈大夫救助。这车夫当的,送棺材都送了好几趟了。这哪像贵人坐的辇?行善,积德,啥时候又要给我送棺材了……老了。……棺材。”
他悠悠晃晃走到院子中央,吆喝着马车走了。
二晌时分,马蹄得得,马车急急地往楚王宫奔去。屈原端坐在马车上,前面横搁着一口白木棺材。屈原在正阳门下了车,叮嘱车夫一句:
“叫我的老乡帮忙抬进去!”说完,大步流星走过长长的石甬道,朝高阳殿内走去。
近年来边境安靖,秦国内乱刚刚平息,向楚国示好。国内汉东的蝗灾经过景差和屈原师生前去视察安抚,也未出现民变民乱,铸铜像祈福之事进展顺利,怀王内心喜悦。这天早朝,他来到高阳殿上,志得意满地端坐在王位上。文臣武将陆续走了进来,全都跪伏在地上,大礼参拜。只有莫敖昭朋瞎了眼,被抬来搁置一旁。
怀王关心那些老臣老将,这都是开疆拓土辉煌年代留下来的功臣。听说莫敖昭朋眼睛突然瞎了,他曾派靳尚前去慰问垂询。上官大夫回来复命时神色不安地禀道:
“大王,莫敖府遭魔鬼邪神害了。一夜之间,府里遭到洗劫,莫敖大人的眼睛被魔鬼弄瞎,两颗眼珠子都钉到了墙头上。看来,还是蓝田、丹阳之役惨败的冤魂野鬼作崇,祈天邀福是势在必行,要抓紧了。”
“你说得有些道理,”怀王一听莫敖府遭洗劫,心有余悸地道,“靳尚,你去告诉令尹子椒,把朝廷的其它事都先放一放,抓紧催缴各地炼的精铜,务必在最快的时间里把诸候铜像铸好,请太卜作法,求得上下平安。”
“是,大王,靳尚遵命。”
这些天,在通向郢都的官道上,车马骡队川流不息,日夜不断,都是从各地催缴来的送铜的驮载。
在朝会上,怀王环顾群臣,用关切的口吻问道:
“令尹大人,交办的事情进展如何?”
令尹子椒跪在那儿,抬头望一眼大王,又瞅一下瞎子莫敖。本来国库空虚,他是反对再建什么万岁殿,大手大脚花钱铸六国君王铜像的。然而,自从莫敖府东窗事发,他害怕魔鬼邪神下一个目标盯上他令尹府,所以当靳尚前来传达大王旨意后,他再也不敢消极怠工了。加上有上官大丈夫上窜下跳,成效显著,他咳咳嗓子回禀道:
“大王,各封地领主为君王分忧,数月来不分昼夜,炉火不熄,炼成的精铜已陆续送来郢都。”
那班领主大臣争先恐后邀功禀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