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病!”
“没病?”老家人惊愕地扑上来,冲老太医道,“怎么会没病?他这模样好吓人。”
老太医缓缓立起身来,匆匆收拾药包说:
“是邪,见鬼啦!”
“那……那怎么办?”老家人更是惊慌。
“请巫师,驱邪捉鬼!”
太医说完脚板底下抹猪油......溜了。太医一走,宋玉突然僵尸鬼一般坐了起来,鼓眼暴睛盯着老家人。老家人吓得连连后退两步,颤颤噤噤地问:
“宋大人,请巫师?”
宋玉只摇头,左顾右盼却不做声。
“不请巫师?”老家人退到了门边。
宋玉点点头,轰然一声倒了下去,又形如僵尸。老家人跳到门外,三魂吓掉了七魄。赶紧把房门带关,生怕附在宋大夫身上的邪魔夺门而出,缠上他似的。退到门外,他摸着自己的胸脯自问自答:
“没病?有鬼……中邪?没中……”
老家人跑到厅堂里,瞅着才十五六岁的小宫女,对这个宫里出来的可怜女孩说:
“这可怎么办,宋大人被鬼寻了,中邪了。早晨出门还好好的,就去后宫打了一转。未必南后娘娘住的后宫还有鬼有邪魔不成?你在后宫呆过,你知道什么吗?”
小宫女吓得缩作一团,嗫嚅着道:
“听宫里的大姐姐们说,只有柳贵妃住过的黑猫宫闹过鬼。后来,后来娘娘捅死了一只白花猫,娘娘住的梨花宫也就不安静了,深更半夜常听到响声。”
“这就对了,一定是娘娘召宋大人进宫,一不留神就撞上了邪孽冤鬼。”老家人六神无主地在厅堂里瞎转着,搓着布满老茧的手掌,“这可如何是好,如何……”
“这是宋大夫府第吗?”
黑灯瞎火的院门外,响起一个声音。老家人和小宫女又吓得一跳,这偏僻的院落里,平常很少有人来。婵娟姑娘要来也是在大白天,是不是梨花宫的鬼找上门来了。老家人正欲去关上大门,大门却哐啷被推开,外面站着一个黑铁塔似的身影,那气势就像魔天大王。
“宋大夫在家吗?”
闯进门来的,正是从汉北风尘仆仆归来的景差,连自己的都尉府都没进,就急急来到宋府。他是在长湖码头下船后,听蝶姑娘无意中说起的。说宋玉病了,好像病得不轻,好几天了还不省人事,连宫廷御医也没瞧好。景差和宋玉是追随先生来到郢都的同窗挚友、患难兄弟。下船后,先生被山鬼细腰缠着说这说那,而景差没有心思跟庄蝶说长话短。他交代差役把先生和行李送回屈府,就风忙火急赶来宋玉家。见了老家人也没一句客套话,劈头就问:
“宋大夫怎么啦?”
“你是?你是?”老家人是在南后赏了宋玉府第后,从归州老家急急赶了来的,还从未见过景都尉。
“我是宋玉的朋友景差。”
“原来是景差大人,快快请进。”老家人听宋玉说起过他的同乡好友景差,现在当都尉了。据说跟屈原屈大人去汉东视察蝗虫去了。既然景大人回来了,多了一个作主的,有了依靠,老家人欣喜地忙叫小宫女泡茶招待。景差从小宫女手里接过热茶,也不喝,搁到桌上,问:
“宋玉兄怎么啦?”
“着邪啦!”老家人无可奈何地说。
“好些了吗?”
“水米不进,人事不知。”
他们一边说一边走进宋玉卧房。景差坐在卧榻上,弯腰瞅着宋玉苍白的脸,急得几乎要哭出声来:
“宋玉......宋玉大哥……”
“您先坐着,”老家人往外走着,“我给您把热茶端了进来,您边喝茶边慢慢谈。”
老家人刚刚跨出房门,宋玉睁开一只眼睛,陡然坐了起来。景差大吃一惊,扶住宋玉问:
“到底怎么啦?”
“嘘......”宋玉指指干瘪的肚皮,“肚子饿了,快快想法子给我弄一些吃的来。”
老家人慢慢吞吞端着茶走了进来,冲景差说:
“景大人,您请喝茶。”
景差接过茶杯,狡黠地瞅着宋玉,又摸摸他的肚皮。果然饿得都貼了背脊筋,灵机一动冲老家人说:
“老人家,请您快到市上去给我买些酒肉回来。听说宋大夫病了,我匆匆赶来看他,没吃没喝,现在都饿扁了。”他从衣兜里掏出一把散碎银子,交与老家人。
“好好,您先帮我守候着宋大夫,我去去就来。”老家人唯唯听命地转身走了。
景差过去关了门,反转来问宋玉:
“到底是怎么回事?”
宋玉一骨碌溜下卧榻,抱住景差大笑道:
“哈哈哈哈,你先别急,我没有什么病。只是略施金蝉脱壳的小计,渡过难关,嘻嘻,此计甚妙也!”
景差一块石头落了地,高兴地抱着宋玉捶着他的脊背骂他缺德,说他自己装病叫别人为他着急。宋玉装出个不堪一击虚弱不禁的样子,说:
“我三更半夜瞒着老家人去厨房‘偷食’,有一餐没一餐的,饱一顿饿一顿。嘻嘻,没病也熬出个病身子来了,哪里还经得你景都尉的敲打!”
两人笑闹过后,宋玉说起他“金蝉脱壳”之计的来龙去脉:你们走后,南后娘娘召他进宫,要把撰写颂词的事交付于他。当然,不要脸的南后袒胸和赠送玉蝴蝶之事,他隐瞒未说,只说急中生智来了个装死。
听到这里,景差笑问道:
“这真是好主意,哈哈,装死--这就叫灰面掉到火坑里,拍不得,打不得,最像狐狸精一般狡猾的南后娘娘,拿你也没辙。不过,你打算装到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万岁殿的六国诸候铜像落成,老太卜把法术作完,我的病自然就会好。”
“宋玉,”景差又挠宋玉,“我说你是个精灵鬼,你的软钉子比老师的硬钉子还厉害。”
“先生是圣人,他的作为我们学不了。要不违背先生的教导,保全自己的人格,就得另辟蹊径。”
“先生不能委屈求全,”景差感叹地说,“他不能让自身的品格沾染一点灰尘,所以他屡受挫折。”
“是呀,先生的主张始终得不到实现。”宋玉又关切地问道,“这次先生跟你去汉东,一路上还好吗?”
“别提了,”景差气愤不已地道,“一路上所见所闻,真令人担忧,令人发指!令人只骂得娘!”
“啊,都碰上些什么事?”
“一边是黎民百姓无以裹食,吃粗糠野菜,蝗虫所过之地饿殍遍野,灾民连绵不断。一边是铜矿山炉火熊熊,白天黑夜大炼精铜,贵族领主借机敲诈勒索……”
“噢,世道如江河日下,先生要引导大王振兴楚国的理想何以实现啊!”宋玉接着又问,“先生身体怎么样?这些日子跟百姓一同受苦,他精神还好?……”
“何只受苦,在随故都差一点丢了命……”景差话犹未完,宋玉急切地追问道:
“差一点丢命?出了什么事?”
“说来话长,你先歇着。”景差知道宋玉几天来很少吃东西,身子虚弱,不能太劳累,“等下老家人买来了吃的,你先填饱肚皮,我们慢慢聊。”
外面传来敲门声。宋玉以为是老家人买酒肉回来了,流水倒在卧榻上,又是僵死过去。
景差打开门,进来的却是先生和婵娟。
屈原从汉北“捉蝗虫”......巡视灾情回来,在长湖码头被少女老情人缠住。夔柳拉着他边走边说:
“鬼姐啷嘀当,我在这里等你四天了。快跟我走,我有一个大喜讯要告诉你。”
山鬼细腰撇下庄蝶,拉着他要往雨台山上走。对庄蝶体贴入微的屈原,回头吩咐差役道:
“你们先把景慧送回细腰宫,再把行李送回府。告诉屈须姑姑,就说屈原等下就回来。”
十几名差役领命而去。
屈原回身追上夔柳,疑惑地问:
“你能有什么喜讯?”
“告诉你,屈平哥!”山鬼细腰要挽他胳膊,他怕别人看见,摆脱了。夔柳笑笑,“你听还是不听?”
“听,你快说嘛。”
“告诉你,我给你报仇了。”
“你报什么仇?”
这时,走到了雨台山的树林中,四野无人,只有寒鸦的聒噪声。山鬼细腰放声大笑道:
“莫敖昭朋不是让家城总管,要取你性命?鬼老头良心被狗吃了,眼睛也分不清是非黑白。嘻嘻,我干脆让憨大人打上门去,把他两只眼珠子‘蹦’出来了。”
“唉--”屈原长叹一声,停了下来,“你弄瞎一个莫敖昭朋没有用。现在的王侯国戚、老朽大臣,全都是瞎子,聋子。他们看不到饥民如蝗,饿殍遍野,听不到黎民百姓啼饥号寒,在随故都就食的饥民就达十余万。”
“啊!有那么多人?”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嘴里嚼的是草根。”
“草根怎么当饭吃?还不饿死?”
“沿途都有骨瘦如柴的人,被活活饿死啊……”
“太可怜了!”山鬼细腰在坚强的外表下,其实有一颗菩萨心肠,她愤愤地说,“人世不如鬼世,更不如神世公平。屈平哥,你快把汉东的惨相写成万民折,递给怀王。怀王如果还想做那鬼大王,就要开仓赈灾。”
“我要写,回去就写。”屈原告别山鬼细腰,钻出树林匆匆朝府宅走去。一路上他想的是:如果大王还不采取果断措施,仍沉迷于祈天邀福,饥民暴动,官逼民反,我大楚不要秦国出兵,也就在干柴烈火中烧完了。
回到府第,风尘未洗,屈原走进书房便一头扑进竹简之中,愤笔疾书,不知昼夜。姐姐屈须端着一盆洗脸水走了进来,嗔责地说他刚进门,不吃不喝,写什么?
“万民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