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屈原长叹一声,气得一屁股坐了下来,双手捶着袍襟道,“你知道什么是爱吗?孔子在《中庸》里说‘不诚无物’,就是说没有真诚的爱,就不会有存在者的存在。爱是儒学的大本大源,但必须以‘诚’为基础。不诚无物,也就不诚无己,连爱的基础都没有了,还……”
“不听不听,”山鬼细腰把耳朵捂了起来,任性地喊,“我就是爱你!爱你……怎么没有爱的基础?你不是也说过,我们的灵魂在上天也要契合吗?”
“‘爱’与‘仁’连在一起,”屈原耐心解释,“爱与仁是不可分割的兄弟姊妹。没有待人以仁,怎么有爱?”
“‘仁’就是‘二人,’我和你。‘人’字立在左边。”山鬼细腰开始糊缠蛮绞,“我爱你怎么没仁?”
“如果你有仁爱之心,能让紫珍去守寡,还能让猫鬼妹妹为你一次再次去死?”
“那是猫鬼自觉自愿。”
“是的,屈大夫,”在一旁的猫鬼说话了,“我身为白花猫,在梨花宫受尽南后的折磨凌辱,是夔柳姐一片爱心把我搭救回黑猫宫,死后安葬在桂花树下。成了猫鬼,我被夔柳姐对先生撼天动地的爱,深深感动,为了报答她成全她,猫鬼的九条命交给她都是值得的。”
“猫鬼妹妹,”宋玉被感动了,“你身为猫鬼,但你的心比人的心,还要洁白,真诚。”
“宋玉哥,你别夸我了。”猫鬼不好意思地说,“其实我也自私,在临淄爱上了你,只想占有你。死过那次回来,夔柳姐说你早爱上婵娟姑娘,我很内疚,差一点铸成大错。宋玉哥,我祝福你和婵娟姐永远相爱。”
宋玉向猫鬼妹子躬身行礼道:
“谢谢好妹妹。”
“有你这句话,我猫鬼就开心了。”猫鬼有点羞涩,但笑得灿烂,“以后你有事,猫鬼妹会帮你。”
屈原听完学生和猫鬼的对话,不再责备心上人夔柳。他拉着山鬼细腰的手,一道走出客殿,走出细腰宫,朝雨台山上走去。雨台山还是昔日的雨台山,阳光明媚,风轻轻地吹拂着脸颊,花在草丛中默默地开放。鸟在树林间跳跃,啘啭啁啾。他不再说话,她也不再狡辩,两人都进入一种“无我之境”。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只有撕心裂肺的真诚爱情在无言地倾诉。相顾无声--此时无声胜有声,在无声的宁静中传递着说不清道不明的****。
三闾大夫不由得想起了活命的“活”字,这是一个形声字:右边的“舌”是声旁,左边的“三点水”是形旁,三点水表示水流的声音。倾听“水流声”就是“生活”,这是古人一种最本真的生活领悟。传达着一个非常重要的观念:我们要想“活”下来,就得首先倾听“水流声”--倾听大道无声的言说,倾听天命,倾听生活。
孔子在《论语.季氏》里讲“君子有三畏”,第一个就是“畏天命”。所谓“畏天命”,就是要怀着敬畏、诚敬的心情倾听生活、倾听存在本身。能够很好地倾听生活、并且言说生活的人,那就是圣人。“圣”字的甲骨文是这样写的:一个人,有一只大大的耳朵,还有一张大大的嘴巴。这只耳朵不仅善于听“人言”,而且善于听“道言”,听“天命”,也就是倾听生活的情感,倾听人世的爱情。
登上雨台山顶,山鬼细腰突然激情地扑入屈原怀中,泪流满面地呢呢喃喃道:
“屈平哥,我爱你,爱你……”
三闾大夫紧紧地抱住了昔日情人,至今痴心不改的山鬼细腰,素面朝天地发出如此感慨:
“啊!人世鬼世,都离不开****二字!”
从雨台山与细腰女夔柳分别回来,山鬼细腰火一般的****温暖着屈原情感几近枯竭的灵魂。是啊,夔柳跟着他来到郢都,这些年两个人都磕磕磕碰碰,生活弄得一团糟。他为国事政事奔走忙碌,她却为坚守那一份爱,忍受常人无法忍受的割鼻之辱、砍头之刑,他是应该认真对待山鬼细腰这份真诚的****了。晚上,他不由自主拿出早年撰写的《山鬼》一诗,在万籁诸寂中含泪吟诵:
雷填填兮雨冥冥,
猿啾啾兮又夜鸣。
风飒飒兮木萧萧,
思公子兮徒离忧!
他当初写《山鬼》,虽然归入《九歌》之中祭祀山神这一类,其实他写的是人间的真情女子,写的是细腰夔柳。她有人的血肉之躯,更有山野女子的自然狷秀纯朴之美,她意态闲雅念,恣容秀丽,脉脉含情,寂寞孤独,渴望爱情,执着地追求爱情的幸福,却遭遗弃,痛苦忧伤。这一切当初的臆想,竟都成了夔柳命运的缩影。
直到第二天,屈原睡了一觉从个人感情的阴影中走了出来,回到现实生活中。他眼前还有比个人感情重要百倍千倍的大事要考虑,要他去做。他回到书房里,趴在堆识如山的竹简上,去整理过去拟就的早已灰尘朴朴的宪令。秦惠王死了,秦王更迭、公子壮造反,老秦国内乱不断。这仿佛是冥冥中上天的安排,使楚国获得一时难得的安宁。这正是引导怀王强楚兴邦的关键时刻。放走张仪的靳壳被斩,幕后指使者却逍遥法外;庄蝶遭侮,强暴她的郑宏不能伏法,这都必须重拾宪令,审明法度啊!他把废置多时的宪令找出来,要趁明天早朝时分,上殿给大王进行强谏。
下半晌时分,姐姐屈须悄悄走进了书房,把从家乡带来的香椒菌桂熬了碗热汤搁在书案上。望着伏案写作气色很好的弟弟,屈须姐关切地问:
“去齐国给大王要办的事,办妥啦?”
“妥啦!”屈原连头也没有抬。
“回家吧?”
“回家?”屈原感到有些意外地抬起了头,“嘿嘿,秦国惠王一死乱套了,他们自顾不暇,这正是上天赐给楚国绝好整顿朝廷,强国兴邦的机会,怎么能回家!”
“你不是还要种杜衡和蕙草吗?”姐姐淡淡地说。
“唔--”屈原笑了笑,“现在不种了,大王又让我在朝廷做官,为他出谋划策,治理国家。”
“听我的,别做那个窝囊大夫了。”弟弟从齐国回来有些日子了,屈须还没同他好好谈谈家常话。她接着说,“大王出尔反尔,身边尽是吹牛拍马不干正经事的大臣,就你这劳什子三闾大夫也是做不长久的。听姐一句,不如回老家种几亩薄地,自自在在,何必受那份活罪!”
“姐,您知道楚成王时代的子文吗?”
“子文是谁?”
“子文是郧国君主女儿与斗谷的私生子,被郧国君主丢弃在云梦泽,由老虎喂养大的。”屈原满怀敬意地说,“子文长大成人后,在成王手下当了二十七年令尹,其间三次夺官又三次复官,对升降处之泰然。为政清廉,不积蓄私财,族中有人犯法,即责有司依法处理。”
“噢,你想做又一个子文?”屈须姐长叹一声,“唉,可惜当今的怀王不是成王啊。”
“姐,大王还是有抱负的。在巫山围猎,亲到洞辟书堂不耻下问,把屈平由一布衣擢拔为左徒大夫、三闾大夫。他那时英武爱才,胸怀统一天下的大志。”屈原辩解道,“只是近些年受了那些佞臣的蒙蔽欺骗。”
“什么蒙蔽欺骗?屁!做大王的如果还受下面蒙蔽,他怎么称得上圣明怎么还有资格做大王?一个万乘之国的君王,要不是柞木脑壳,下面人怎么骗得了你?”屈须还想谈谈她一个乡下女人的哲学,这时老家人进来报告,说上官大夫靳尚在门外求见。
屈原疑惑不解地自语着:
“他来干什么?”转对屈须说,“姐,您先歇着。”又对老家人道:“让他稍等我立即就来。”
屈须没好气地道:
“你还去迎接他?让他滚吧!”
“同朝为官,还须以礼相待。”屈原以姐姐原来的话搪塞姐姐,走出书房,连忙整理衣冠。
大门口,家人敞开中门。屈原高冠袍服,腰挂长剑一丝不苟拱手相迎。靳尚满面春风,笑哈哈与屈原行礼,俩人一同走进书房。靳尚边走边说:
“好久没有登门拜访,您的府第依然如此高雅。只是陈旧了些,过两天我叫人来给您把府邸修饰一下。”
屈原连连摇手道:
“不必不必,华丽的衣冠只能装点人的外表,过于浮华的宅邸很难让人居安思危。”
在书房里刚一坐下,靳尚又道:
“秦王死了,张仪跑了,天下太平了。屈大夫为国为民奔走操劳,也该喘口气了。”
屈原呼婵娟倒水,他自己却站在书案前,两手不停地把竹简摞了起来,细心地扎成捆。随口道:
“官场腐败,显贵擅权,黎民苦不堪言。我们拿了朝廷的奉禄,岂能熟视无睹?”
“哎呀,屈大夫身居斗室心忧天下,下官实在佩服,佩服啊。从今往后,我靳尚教子训孙,定要以屈大夫的高风亮节为楷模,以先生之德来修养自身。”
“呵呵,请用茶,用茶!”屈原望着靳尚,笑道,“上官大夫登门就为奉承我几句?”
“不不,靳尚奉大王旨意,请屈大夫写一篇颂词。”靳尚大大咧咧地喝着茶,说明了来意。
“颂词?”屈原停了下来问,“什么颂词?”
“噢是这样,”靳尚解释,“大王要建万岁殿,殿中塑诸侯各国国君的铜像,请屈大夫撰写颂词,令太卜作法,配以歌舞,让他们一个个俯首称臣。”
屈原大惑不解地问道:
“建万岁殿,还要塑各国君王铜像?这些诸候铜像塑了立在那儿有什么作用?”
“是这样,屈大夫,楚国历代君王皆以巫治国。”靳尚又把煽惑怀王的那些屁话向屈原重复一遍,“巫术是楚国的国粹,历代楚王都是最崇高最灵验的大巫师,大巫师降神也就是降神附体,可代神行事。铸燕、赵、韩、魏和宋、陈、卫诸小国国君铜像,经大巫师作法,大王白天坐朝,晚上去万岁殿接受六国君王的朝拜,让诸候国君为大王牵马拽蹬,顶礼朝拜,这天下不就统一下来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