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鬼脸色苍白,身体十分虚弱。山鬼细腰搂着她,又拍又亲,急于想知道使齐的事情。
“你还好吗?”
“我又死过了一回,这是第五条命。”
“怎么会呢?”山鬼吃惊地,“谁要了你的命?”
“是紫珍的大哥,他领着一伙兵卒追到临淄城外,一阵乱棍把我打死。”猫鬼余悸在胸地哭诉道,“本来,我在齐王宫,在相国府,把齐王孟尝君都哄得团团转,服报貼貼。他们都相信是紫珍姐妹,都争着要嫁给屈原大诗人,是长得一模一样的姐妹顶替了紫珍。真假紫珍之事就这样轻轻松松过去了,楚齐盟约也顺顺当当订好了。谁知半路杀出紫珍的大哥,带着几十号兵卒,不由分说就殴打屈大夫,口口声声要为他守寡,这次又出了家的妹妹报仇。万般无奈,我猫鬼只得挺身而出,承认是我猫鬼冒名顶替了紫珍夫人,为衷心挚爱屈原的山鬼细腰姐姐两肋插刀,我死而后已。就这样,他们围住我,乱枪乱棒,活活把我打死……”
“让你受苦了。”山鬼细腰把猫鬼扶到榻上坐下,对猫鬼妹子感激不尽地说,“好妹妹,你为姐姐两肋插刀,为姐姐的爱舍生忘死,我这一辈子都要把你当亲妹妹。今后你有什么苦难,姐也会像你待我一样报答你的。”
“姐,你已经救过我一次命。让我获得超生,度过了一次贬谪脱生为人,妹妹九条命也报答不尽。”
庄蝶对猫鬼妹子说的“超生”,“贬谪脱生为人”根本听不懂,她在一旁插不进片言只语。
山鬼细腰安慰过猫鬼,又回到她的屈平哥身上,问:
“你死了,屈平哥他们怎么样?”
“他们没事。紫珍家那伙人一见出了人命,跳上马背溜之大吉。”猫鬼回忆说,“屈大夫让护卫武士把我的遗体埋葬后,继续上路。不过道路泥泞,走得慢。”
“老天,惟愿屈平哥一路平安。”
庄蝶在一旁毛骨悚然,原想猫鬼姐不过会化装而已,女扮男装,能混进使齐队伍。现在她却说“又死过了一回,这是第五条命”。死而复生,这是人世上谁都做不到的事情,只有神话传说里才有。她不敢往深处想,夔柳姐的阴阳脸,就使她疑神疑鬼。细腰宫本来就鬼气弥漫,现在憨大殿新来的红毛巨兽,居然听夔柳姐摆布。加上猫鬼妹子,如果她也不是人,而是鬼,我庄蝶不是掉在鬼窝里了?不过猫鬼姐心地那么善良,愿为夔柳姐去死。而夔柳姐对她哥她自己的救命恩人屈大夫,爱情那么坚贞,那么至死不渝,天崩地塌也不改初衷,人世又有谁能跟她们相比?
想到这里,庄蝶心情坦然了。
“夔柳姐,回郢都我碰到一件怪事。”猫鬼喝过庄蝶妹递给她的一杯奶茶,咂咂嘴说。
“什么事?”
“我的精魄从北面修门飘过,看到从北方来的三辆华辇大车上,插着秦国的旗幡。”
“秦国又来使者了?”
“大车里坐的不是别人,”猫鬼愤愤地道,“又是那个专干坏事的连横家张仪。”
“张仪?鬼姐啷嘀当,又是那个大坏蛋!”山鬼细腰对张仪恨得咬牙切齿,“上次来,他耍个小手腕,糊涂大王就褫夺了屈平哥的左徒。乌龟王八蛋,总是来楚国兴风作浪,破坏屈平哥辅佐怀王的兴楚大业,我山鬼细腰定要叫张仪这次有来无回,不得好死!这次我要亲自出手。”
细腰宫又沉浸在不安的黑夜里。
第二天,郢都街上行人寥寥,裹衣缩颈。楚王宫高阳殿上,惴惴不安的怀王坐在王位上,等待群臣议事,等待屈大夫使齐的消息。大臣们谁也没有注意到,在怀王的头顶,有一缕淡淡的蓝光笼罩着,那就是山鬼细腰的精魄。深深爱着屈原的夔柳的精魄,现在依附在怀王身上。她要假借怀王之手杀了张仪,不能让张仪再坑害屈平哥。
山神之女娇娃,自从离开巫山,她的神力变得十分有限了。山神爷老爸也帮不上她,她的九条命丢了三条。这次为了屈平哥的安危,一劳永逸地收拾有倒悬之罪的张仪,她不惜丢去自己第四条命--将自己的肉身碾碎,让精魄离开躯壳,化变成一缕能四处游荡的蓝光。
蓝光笼罩下的怀王环视群臣,正要询问屈大夫使齐的消息,令尹子椒出列启奏道:
“启禀大王,张仪他来了。”
众臣惊愕,议论纷纷。
怀王也颇意外地说:
“他来干什么?”
“他来换您的黔中郡。”子椒道。
“胆子不小,真敢送肉上砧板!”怀王倏地站了起来,在王位后踱步,反倒像没有了主见。
群臣沸腾,纷纷出班奏请:
“大王,把他宰了!”
“张仪应该下油锅。”
“拿张仪的人头祭奠屈丐将军……”
令尹子椒急得浑身发抖,大呼:
“大王,不可!万万不可!张仪乃秦国使臣,杀使臣又将挑起秦楚大战,天下指背啊。”
山鬼细腰的精魄发出指令,让怀王的脑袋蓦地胀得有谷箩大,脑海里如地心的岩浆狂涌,火山在迸发。他不能自主地暴跳如雷,大喝一声:
“柱国昭阳?”
“老臣在!”老柱国出列,跪伏在地。
怀王怒火填胸地宣旨:
“去把张仪拿下,打入死牢!”
“遵旨!”柱国昭阳当然觉得张仪该杀。
怀王又高喊:
“太卜郑詹!”
“臣在!”
太卜出列。
怀王盯着他的老泰山,语气稍许平和地道:
“你选择一个日子,朕要在太乙庙杀张仪,祭奠屈丐将军和八万死难将士。将这个家伙开肠破肚,本王倒要看看他肚子里是什么样的花花肠子。”
怀王头顶那一缕蓝光,飘然而逝。
山鬼细腰的精魄,那一缕神秘的蓝光,飘飘忽忽来到楚王城凤凰山下的天牢。那是关押死刑犯的地下牢房,外面有武士层层把守。没有大王特许的“节”,就是王公亲贵任谁也混不进去。山鬼细腰的精魄进来了,神秘蓝光笼罩在老狱卒的头顶,她要通过他监视张仪的一举一动。
在黑咕隆咚的地下囚室里,张仪薄衣单衫地盘坐在铺着薄薄一层稻草的泥地上。他双目微闭,似睡非睡地面对着铁栅外一盏昏黄的油灯,好像进入了天人混化的原气状态。老狱卒穿着棉袄,尚且冷得瑟瑟索索,他呆呆地盯着大牢里的死刑犯,忍不住地问道:
“张仪先生,外面滴水成冰,你不觉得冷吗?”
张仪这次自己在惠王面前请命,冒险再一次使楚来到郢都,他本来就作好了置生死于度外的思想准备。他知道经过蓝田、丹阳一役,楚国死了八万多将士,楚怀王正恨不得食他肉,寝他皮。他之所以敢于再次冒险,是瞅准死对头屈原不在郢都的空子。他还有几分胜算把握是怀王身边那伙见钱眼开的贪婪之徒,只要重金贿赂靳尚、南后、令尹子椒之流,不怕怀王消不了气,改变不了主意。然而,来到郢都的第一着棋就臭了!想不到楚王不顾大臣劝阻,也不顾不斩来使的国际惯例,一张口就把他打入死牢。
这些天张仪在地下死牢里,面对昏黄的油灯,冥思苦想起死回生的脱身之计。此计成败得失就看第一步,能否与外面的靳尚取得联系。再通过靳尚去联络南后、令尹之流,那么他就还有一半生的希望。然而地下死牢,石壁高垒,别说无关的人不能进出,就是信鸽也难以飞越。怎么办?他突然灵光一闪,盯住每天在铁栅外看守他的狱卒,只能依靠狱卒传递信息了。他半睁着眼睛,诡秘地对老狱卒道:
“不冷不冷,我还嫌热呢。”
“您还嫌热?”老狱卒瞅着他疑惑不解。
“是呀,浑身热烘烘的。”
“您怎么会不冷呢?”
“我们秦国和中原一带,冬天很冷,一不小心就冻掉耳朵、鼻子,所以大家都练气功。”张仪眨着那双狼一般的小眼睛,诡谲地道,“老聃你听说过吗?”
“那个讲道德经的老头儿,是我们楚国人。”
张仪又微闭狼眼,缓缓说道:
“老子说:‘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恍兮惚兮,其中有象;惚兮恍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以阅众甫,吾何以知众甫之状哉,以此。’老子的意思是说,人和天地万物,都是一团混元之气,只要练出一身混元气,你就刀枪不入,把你丢在冰窟窿里,你也会感到热乎乎的。人在水里淹不死,在火里烧不死,在冰窖里冻不死……”
“噢,真奇妙。”
“我讲的这些你懂吗?”
老狱卒连连点头说:
“懂,懂。”
“你们楚国的庄周写过《达生篇》,”张仪接着道,“在这篇文章中,他说子列子问关尹,为什么人在水中不窒息,踩在火焰上烧不死,飞檐走壁而不惧怕呢?”
“关尹回答说:‘是纯气之守也。’”老狱卒原来是个读书人,做过上官大夫家的主簿。因为看不惯靳尚贪污建细腰宫的财物,向怀王上了折子。折子落到南后手上,又回到靳尚手里,靳尚这才把他贬到天牢做了狱卒。
“哟,”张仪精神一振,对眼前的老狱卒简直刮目相看地道,“想不到你还读过庄子。”
“庄子还说:要做到这样,就要合乎自然,一其性,养其气,合其德,以通乎物之所造。如此,其天守全,其神无却,怎么会受到伤害呢?”
“是啊,是啊!”张仪似乎千里遇知音,在地狱里看到了一线天堂的希望亮光,他挺直了腰板说,“比如喝醉酒的人从车上摔下来,受点小伤却不会要命。骨节与人同,而犯害与人大异。就因为神全也,乘亦不知,坠亦不知,死生惊惧不入,这都是神的缘故。这是得全于酒的小例子,何况得全于天?圣人藏于天,所以是不会受到伤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