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师飞跑到院子中央,坐上预先准备好的桃木神辇,由十二神簇拥着,抬着他,举着火把,跑出太卜府大门。楚鼓铜锣敲得夜空震颤,巫师的牛角号吹得神鬼心惊。香灯师在前面开路,一路走一路喊魂:
“郑宏回来了嘛?”
十二神齐声吆喝:
“回来了!”
“郑宏回来了嘛?”
十二神齐声吆喝:
“回来了!”
每答一次,巫师又吹一阵牛角,周而复始。这种喊魂的声音,在寂寞的夜空中回荡,震响,令人毛骨悚然。桃木神辇抬着巫师,在太卜府外绕了一大圈。走至最远的地方巫师下辇,在那里烧了一大堆冥纸,又叽哩咕噜念了一通符咒巫语,把装着鬼的瓦罐,由十二神挖坑埋入土中。这就算把恶鬼送走了,把郑宏的魂从恶鬼手中夺了回来。巫师伸出鸡爪似的手,在夜空中胡乱抓了一把,那就算是抓着了郑宏游走的“魂魄”。巫师紧紧握住手,不再敲鼓响钹,也不再吹牛角号。神辇抬着巫师静悄悄地回到太卜府,走进郑宏公子的房中。虚张声势的巫师把紧握的手伸到郑宏额头上,突然松了开来,往他印堂上一拍,大呼:
“魂魄归体!恭贺郑公子百病皆除!”
半夜过后,郢都城安静下来,半数灯火已经熄灭。连闹腾了半个晚上的太卜府的捉鬼驱魔法事,都早结束。疲惫已极的南后郑袖,回她的梨花宫去了。老太卜身心交瘁,也回到自己卧房躺了下来。昏昏迷迷的郑宏公子,躺在那儿似乎魂魄归体,由几名贴身丫头轮流看护。
一时获得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巫山红毛巨兽,这时却跟着它的好朋友山鬼细腰,在长街上游玩。现在贵为上官大夫的憨大人,在巫山的层山峻岭,茂林修竹间,自由自在地闲逛了大半辈子。它还从未见过同为两脚的人世,如此繁华热闹的街市。它边走边跟大姐姐的山鬼细腰对话,它呜哇呜哇的低沉嗓音,只有山鬼能听明白:
“大姐姐,那些铺面是做什么的?”
“是人世卖吃的,穿的。”
“吃的穿的还要卖?”
“谁有你这样厚的大毛衣啊!”
憨大人拍着胸脯呵呵大笑。笑过以后又问:
“那边两脚男女进进出出,是什么地方?”
“烟花院。”
“烟花院卖什么?”
“卖人肉。”
“啊!人肉也能卖?卖了吃?”
“不是吃,是男人用。”
“男人怎么用?”
“蠢宝,你要生红毛小崽,没有公的用你,行吗?”
“啊哈哈,我们过去看看。”
山鬼细腰和憨巨人走到烟花院跟前,吓得那些****狎妓的男女,一个个做鬼叫:
“啊啊啊,魔鬼来了!魔鬼来了……”
烟花院关门闭户,熄了灯。
走到前面又一家院子,早就关门插闩。憨巨人轻轻踹了一脚,门开了。只见二层楼上灯火通明,传出男女浪笑呻吟声,山鬼细腰觉得奇怪,对小姐妹说:
“这么晚了,那些人在干什么?”
憨巨人哼哧鼻子,一把抱起山鬼姐走了进去,想要看个究竟。山鬼细腰在巫山是巨兽小野兽的姐姐,实际上她只有憨巨人一半高,鬼细的腰子只有憨大的大腿粗。憨老妹抱着她走上二楼,凑近一间纸糊的花格窗。鬼姐捅破窗户纸,往里一瞧,鬼姐啷嘀当,一男一女脱得溜光,正在干那种她从来没有见到过的事情,自语一句:
“鬼吔,这就是巫山云雨?”
憨大鼻子一哼,那意思是:
“你说什么?巫山的云雨是怎么回事?”
“你自己往里看嘛。”
憨巨人偏偏身子,跟鬼姐一道往里看,大发高论:
“人世真是无耻!”
“怎么说?”
“我们干那号事,是从后面脸背着脸,他们却是在前面脸对着脸,你说无耻不无耻!”
“是有点厚颜无耻。”
“你们神族也这么干?”
“不知道,”山鬼细腰老老实实说,“我没干过。”
“啊啊,太无耻,我们走。”憨巨人抱着鬼姐走下楼,走出院子,才把她放回到地上。
“这里不好玩,”山鬼细腰说,“我带你去王宫里看看新世界--啊,不,先去太卜府。”
“太卜府是什么地方?”
“就是那个拿棍子戳你屁股的野崽子的家。”
“好,就去那里,看把那家伙吓死没有。”
穿过长街,山鬼细腰和憨大朝太卜府走去。多数人家都关门黑灯,没关门的,看到巨型怪物走来,吓得一个个魂飞魄散。关上门,插上闩,顶上门棍,哆哆嗦嗦从门缝里,瞅着庞然怪物从门前走过。
来到太卜府,门卫森严。门役折腾了半夜都睡死了,山鬼细腰也不敲门,让憨小姐轻轻一推。再用两手一端,两扇厚重的门,象两块竹片放倒一边。大摇大摆走进太卜府的高墙深院,开始没碰到什么人。后来一个打更的老头,一边敲着木梆,一边喊着走了过来:
“太平无事啰--”
他的话音未落,憨巨人拦腰把他提了起来,送到山鬼姐姐跟前,意思很明白:要她问戳它的坏家伙在哪个房间。山鬼细腰看那老人,吓得尿湿了裤子。她不为难他,倒是一脸和气地对老更夫说:
“老人家,别怕,它不会伤害你的。只要你给我们指指路,告诉郑公子郑宏住哪个房间。”
被憨巨人悬在半空的打更人,窃以为太卜府驱魔驱来了活鬼。人是斗不过鬼的,他老老实实指路。
一会儿来到郑宏的卧室,值班的丫头睡眼惺忪。猛一回头,看到红毛巨兽,还一个细腰女鬼,当即吓晕过去。山鬼细腰把那无辜的丫头移到床上躺下,却把迷迷瞪瞪的郑宏提了起来,送到憨巨人手上。
憨巨人呜哇呜哇大笑着,把戳它屁股胸脯的两脚坏小子放在手里颠上簸下,玩小松鼠那么玩弄着。也多亏郑公子被鬼吓得神智不清,失去了意识。在憨巨人手上颠颠簸簸,他没有多少痛苦,也感不到恐惧。
他在做着人世间的鬼梦……
憨巨人一看坏小子毫无反应,玩了一阵觉得没甚么意思了。撒手把臭小子摔在地板上,郑公子“哎哟”一声,再次晕死过去。憨巨人仍不解气,用它的利爪,在墙壁上、桌椅板凳、衣柜上,四处乱抓一气。
“走吧,走吧,在这里玩够了。”山鬼细腰拉着憨巨人走出房间,走出太卜府。
斯时,东方发出了微微光亮。一抹晨曦从雨台山上升了起来。鬼姐啷嘀当,玩高兴了,时间过得真快。
“天快亮了,我们下次出来再玩吧。”山鬼细腰领着玩兴未尽的憨大,朝雨台山走去。
第二天,太卜府的郑公子,病情陡然加重。与此同时郢都城四处闹鬼,都说昨晚有红毛魔鬼,在大街四处游荡,说得最凶的自然是烟花院。
那些可怜女子,赌咒发誓,看到了活鬼!
使齐大臣屈原的几辆坐车,冷冷落落离开了临淄城。在第一辆坐车里的屈原、宋玉、景差和猫鬼车夫白公子,心里倒有说不出的高兴。三闾大夫不再让白公子驾车,换上一名护卫的武士当车夫。事情办妥了,楚齐重新签订了盟约,虽然回郢都的路程还十分遥远,心里不再焦急,在路上晃晃悠悠,多走几天也不要紧。
屈原握着坐在他一旁的白公子的手,感叹道:
“这次使齐,你居功甚伟。”
猫鬼笑道:
“何以见得?”
“第一功:你驾车闯过宋城,保住了楚国体面。”先生的话还没完,宋玉、景差接着说:
“第二功,你化解了真假紫珍夫人的尴尬局面。”
“还有第三功:你当着齐王说,楚国自有神助!临淄这个季节绝少下雨,屈大夫可以给齐带来一场瓢泼大雨。”屈原说到这里,满怀感激,“原以为你信口开河,却不料白公子料事如神。在齐王签不签约的骨节眼上,真的就下起了瓢泼大雨,这次楚齐重新结盟,你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回到郢都我要向大王给你请功,封官。”
“封官?不要不要!”猫鬼瞟了小白脸宋玉一眼,春情荡盎地说,“只要让我常跟宋玉哥在一起。”
宋玉莫名其妙地脸红了。
三闾大夫笑道:
“你们三个弟子,加上府上的婵娟,只要你们不嫌弃先生,三闾大夫府就是你们的家。”
车队走出临淄西城门十多里地了,这已是初冬季节,齐国的原野上寒风凛裂,万木萧疏。
忽地,从斜刺里一条土路上,风尘滚滚地冲过来一支几十人的马队。马队前面领头的是一位手执长矛的中年齐国将军,气势汹汹拦住了使齐车队。齐将来到第一辆坐车前,跳下马背,拱拱手道:
“谁是屈原先生?”
屈原和他的弟子,一齐下了坐车。站在那儿有点惶惑不安,是齐王让马队来护驾,送行,还是另有所图。三闾大夫上前一步,礼貌地拱手道:
“本人就是使齐大臣屈原。”
“你就是屈原?”齐将军上上下下打量着屈原,好一阵自言自语长叹,“你就是本将从未见过面的妹夫屈原?看你人品高洁,你怎么做出那样的事?”
“你,你是--”屈原愣在那儿。
“我是紫珍的大哥!”
“紫珍夫人的大哥?”屈原呆若木鸡。
“什么夫人不夫人?屈原!”紫珍大哥怒喝道,“想当初妹妹嫁与你为妻,有齐王证婚,田表哥为媒,名正言顺。而你成婚后一走了之,害我妹妹独守空房,终日以泪洗面。想不到十余年后你再次使齐,在临淄与我妹妹不曾谋面,听信妖言蛊惑,还说我妹妹是假紫珍--”
“他大哥,这中间有误会,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