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周羡在,果然办事顺畅多了。
之前一直冷言冷语不让她进现场查看的小区物管人员,在见到警察后的态度简直来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毕恭毕敬地带着他们进去了。
周羡回头给她一个“怎么样”的眼神,她白了他一眼没说话。
物管打开门后没走进去,他站在门外说:“前段时间警察同志来处理完之后,就没人进去过了,里面的东西也没有再动过,你们要看什么赶紧看完,把门锁上。”
周羡连忙应好,把物管送了出去。
不等他回来,姜思念就自己进了屋。
这是一户三卧室的住房,沙发、餐厅和儿童房都还处处露着生活的气息,整个案发现场没有一丝挣扎或打斗过的痕迹,这和警方记录服用大量安眠药陷入深度睡眠后被扼死的情况非常符合。
姜思念在客厅透过纱帘注意到厨房餐桌上还有没收拾过的碗筷和菜碟,她走过去撩开帘子,站在桌边盯着桌上那几盘已经开始霉变的菜呆愣了两秒。
“有什么发现吗?”身后蓦然响起的声音吓了姜思念一跳,姜思念下意识地转身,刚好和身后的人以极其接近的距离迎面站立,她反应过来往后一退,原本要抵在桌角上的腰却被迅速搂了回来。周羡单手环住她的腰,手臂成了她腰间和坚硬桌角的软物垫子。
“阿嚏!”她忍不住打了个大喷嚏。
本来感冒就已经擦了一早上的鼻涕,这下好了,开始打喷嚏了。
姜思念控制不住又连续打了两个喷嚏。
周羡低头看着她喷嚏不止的样子,眼底的情绪稍微有波动,他把她扶正后,笑着开口说:“我是有多可怕,竟然把姜律师吓成这样?”
面前的人捏着鼻子把他远远推开,闷着声音回:“你能不能不要像个幽灵一样出现,我警告你,不要再靠我这么近。”
周羡苦了苦脸,典型的好心没好报啊。
还没等他再回话,玄关处却突然传来奶声奶气的一声“叔叔”,周羡回头一看,穿着连体背带裤的小萝莉正睁着双墨黑的大眼睛看着他,说:“这位叔叔,我舅舅说了,女孩子的腰不能随便搂。”
“……”
周羡转身回去蹲在女孩儿面前,捏捏她肉嘟嘟的脸好笑道:“小朋友,我明明是在保护这位小姐姐,你可不能冤枉我。”
小姑娘噘着嘴巴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说周羡骗人,声音带着十足的奶气,把周羡逗得哈哈大笑。
姜思念从包里掏出纸巾擦完手,走过去推开周羡,横他一眼说:“小孩儿都比你懂事。”
她再看向那个小姑娘,柔声说:“姐姐抱你可以吗?我们先出去。”
虽然不知道这小孩儿是从哪里跑来的,但这里毕竟发生过案子,待太久始终不好。小姑娘听完点点头,朝姜思念张开两只小短手,姜思念单手抱起她就走出去了,周羡也起身跟了上来。
“你叫什么名字?”姜思念对怀里肉乎乎的孩子轻言轻语,那两只小手毫不认生地搂上她的脖颈,几乎让她的心融了大半。
小姑娘趴在她肩上回:“唐豆豆。”
“豆豆?”这不是张舒怡养的那只小泰迪的名字吗?
当初张舒怡说想养一只狗狗,结果半天时间没过就弄了一只泰迪犬回家,连拍十条小视频给她,要她给取一个名字,她当时想都没想,秒回两个字:豆豆。
周羡跟在她身后,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嘴快道:“这名字取得怎么那么像狗的名字。”
姜思念瞬间噎住,虽然有种莫名其妙的心虚渗出来,但她还是绷住脸回头瞪了周羡一眼。
“这是我舅舅给我取的名字……”小姑娘瞬间眼泪巴巴瞅着周羡,吓得他心里一个“咯噔”,忙改口说:“叔叔不是那个意思,你别哭,豆豆、豆豆,这名字念起来又顺口又悦耳的,你舅舅取得好。”
“好吧……”小姑娘扑闪着眼睛,两大颗眼泪就掉在姜思念的肩膀上,她自己伸手擦擦,还收不住委屈地说,“原谅你了。”
周羡哭笑不得,问她:“豆豆今年几岁了?”
“四岁半。”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出单元门,姜思念蹲下想把孩子放下来,她感冒了,怕距离太近会对小孩儿不好。可小姑娘发现她要放开自己的时候,双手越发搂紧她的脖子说:“豆豆要姐姐抱。”
一双小脚荡在半空中就是不愿意落下来,姜思念心里好笑,这怎么和张舒怡家的狗狗一样,每次见到她都要往她怀里窜,短手短脚来回扑腾的样子都一模一样。
“好好好,我抱着你,那豆豆告诉姐姐,你家里人去哪里了,怎么让豆豆一个人在外面呢?”
小姑娘腾出一只手指指旁边的单元楼:“我家在这儿啊。”
姜思念了然,抱着她就要送她回家。周羡跟在后面生闷气,凭什么叫他叫叔叔,叫她就叫姐姐?
这不公平。
可能怎么办,他总不好去欺负人家一个小孩子吧?
两人把小姑娘送到家门口,来开门的是孩子爸爸,他对着两人连连道谢。
从姜思念怀里接过自己女儿的时候,他宠溺地敲了她一下,说她调皮,又问:“你舅舅去哪儿啦?”
小姑娘笑咯咯地说:“舅舅去给豆豆买好东西了。”
姜思念没怎么注意听,她和周羡已经转身走了,见她出门后没有回案发现场的打算,周羡跟在后面问:“就这么走了?有什么发现没?”
“有,但不告诉你。”
“哈?”周羡连忙跟上她,一脸无奈,“现在的小姐姐都这么傲娇了?”
姜思念看都没看他一眼,说:“打住,你可以叫我一声姐姐,但别往前面加个小。”
她刚才在他的工作证上瞟了一眼年龄,他还比她晚出生一年,叫声姐姐也正常。
“叫姐姐那多没意思,小姐姐小姐姐。”
“你走开点儿,别跟着我。”
姜思念不想跟他东拉西扯,毕竟他们不是同路人,虽然今天有他的帮忙顺利了不少,但始终立场不对,话太多对双方都不好。
(2)
出了小区门口,姜思念直接走到路边打算拦辆出租车,可刚走没几步,她突然停下来转身往回走,没反应过来的周羡又踏出两步,等他扭头一看,身边哪还有人影。
他连忙跟着转身回来,大叫:“姜律师,你往回跑什么啊?”
这个人……
她好想让他闭嘴,但是现在闭嘴也没有用了,他的叫声已经成功让前方不到一百米远的人回了头,他看到她了。
钟书手里提着两个袋子,脸上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恢复平静。他朝她走过来,举了举手里的东西,十分熟稔地问她:“吃糍粑丸子吗?”
“不吃。”姜思念往后退一步。
周羡跟过来,厚颜无耻地接过钟书手里的东西,说:“你们认识?认识就别那么客套,正好早上也没吃东西。”
姜思念无语地睨了他一眼,给他一个“要吃你自己吃”的眼神。
钟书给周羡递过叉子,听似漫不经心地问她:“你以前不是最喜欢吃这个吗?”
“以前喜欢不代表现在还喜欢。”她冷言道。
周羡正好此时往嘴里送了一口糍粑,他掐着她讲话的空隙插一句:“这小丸子真甜。”
“的确是很甜,”姜思念冷笑着接上周羡的话,眼睛却直直地望着钟书,“以前年纪小只知道甜,却不知道甜的东西会害人,现在又怎么敢再吃?”
就如他们当年,甜人入骨,最终也伤人百骸。
她话里有话,不清楚两人之间关系的周羡被吃到喉咙间的丸子给噎了一下,他抬头看看钟书又看看她,一脸蒙相。
钟书闻言只是轻笑两声,眼底的情绪被抹得一干二净。他也抬眼将她牢牢锁进瞳孔里,声音依旧不大不小地说:“吃的东西,偶尔换一下口味也不错。”
只要心底装的人别换就好。
他转开目光深深看一眼周羡之后,又转回来看着她。
姜思念对上钟书的眼睛,时间像是停滞了两秒,最终却是她在他的眼睛里败下阵来。人们都说两个人眼神对视的时候,谁心虚谁就会先闪躲,可他与她,明明是他有错,为什么他的眼睛里却没有一丝心虚,反而还透着一股莫名其妙的坚毅,让她没来由地心慌。
姜思念移开目光,伸手抢过周羡手里的小丸子往旁边的垃圾桶里一扔:“你还走不走了?”
“走啊,去哪儿?”
姜思念转身:“公安局。”
她有事情要跟当事人确认,警方的案情记录也还没有交到她手里,正好顺便去拿一下。
就这样被两人抛在身后,钟书在看着他们坐上出租车扬长而去后,终于松开握紧的手,手掌顺着裤缝擦了擦掌心的汗。
他又何尝不是?
只要面前的人是她,爱也好恨也罢,对他来讲,心动就总是特别容易。
去到公安局的姜思念拿了资料就直接申请面见被告,周羡终于不再跟着她了。
她边走边草草翻着手里的资料,见到当事人的时候,他整个人比昨天更加憔悴,可想而知警察每天要对他进行多少次轮番审问。
“请你振作一点。”她看着他,眼神诚恳地说,“如果你自己先倒下了,那就没人能帮得了你了。”
神情憔悴的男人强打起精神,红着眼眶点点头。
姜思念往面前的椅子上一坐,眼睛顺着警方的案情记录一排排往下看。看到重要的点,她眼睛微眯起来,食指指着记录本上某一条问当事人:“酗酒、无业、长期家暴……这些都没错是吧?”
对面的男人露出羞愧情绪,涨红了脸没说话,表示默认。
姜思念心里一沉,有种深深的无力感突然蹿了出来。尽管她自我感觉面前这个人不会是凶手,可看着记录本上记录的一条条暴力事实,她又开始觉得自己的选择会不会从一开始就错了。
不管他是不是真凶,眼前这个男人在整个家庭里不但不承担责任,反而还频繁使用过暴力的事实都让她极其反感。
她心绪如麻,案情记录上一条条详细的案笔像是针尖一样扎在心上。
深吸一口气来缓解压抑的心情,姜思念的视线随即落在记录本的某一处上,食指不自知地指在那处问:“你妻子曾经患过抑郁症?”
“是的。”男人这才抬起头来看着她,“我妻子患抑郁症已经三年了,这三年来都要吃安眠药才能入睡。两年前她最严重的时候还试图自杀过,抢救过来后她妈妈送她去医院待了半年病情才有好转,之后我看她情绪一直都不错,就把她接了回来……”
接回来之后又继续无休止的争吵与家暴吗?
这句话姜思念始终是憋着没说出来,她沉默着没再说话,男人也越说越忐忑,最后干脆闭口不说了。
翻看完案情记录后,姜思念才想起来自己一直要问的事情,她“啪”的一声合上手里的案夹,开口问:“案发当天,还有其他人在你家里用餐吗?”
“有,是我妻子的一个朋友。”男人回她。
她今天看到餐桌上除去小孩用的儿童餐具外,还有三套碗具,所以才想着来确认一下,看有没有其他能切入的点。她抬头,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男人想了想,又继续开口:“他叫杜宏,住在我家小区的九栋,也患有抑郁症,我妻子在医院那段时间和他走得比较近,他差不多在我妻子出院之后没多久也出院了,我感觉他人挺好相处,所以来往比较多,那天我刚好从外面带瓶好酒回来,就叫他一起来喝。”
“男性?”
“对。”
一个男性抑郁症患者?还和死者关系密切,可为什么警方的案卷上没有这个重要证人的存在?
(3)
天色渐晚,姜思念带着疑虑从公安局回到家里。她刚洗完澡张舒怡就来了,提了一兜子菜准备做饭。姜思念笑她:“你一天不给我做饭是不是闲得慌?”
张舒怡把蔬菜和肉类分开放进冰箱,转过头来哀怨地看她一眼:“张乐瑶天天加班,你是不知道一个人做一桌子菜又一个人吃完的感觉有多寂寞。”
“你可以回家吃啊,叔叔、阿姨不是在晋宁吗?”
“别提好嘛。”张舒怡更哀怨了,苦了一张小脸似笑非笑地说,“我爸说了,让我能不回去就不回去,不要打扰他和我妈的独处时间。”
“哈哈哈……”姜思念大笑着拍拍她的肩,“你爸这个理由很充足。”
张舒怡看她一眼,表示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狗粮吃太多不好,况且还是自己家老爹老妈的。
就这样聊了两句,姜思念感觉沉闷的心情都变好了许多。
张舒怡在厨房忙碌,问她今天去现场有没有什么发现。她擦着半干的头发侧身椅在厨房门框上,随口回道:“没什么重要的发现,倒是今天拿了警方的案情记录,发现那家伙就是个十足的渣男,感觉自己费心费力地为他辩护,内心都快有点不安了。”
“鲶鱼,你是律师,”张舒怡转头看着她,眼神里带了少有的正经,“你要是带着常人的恻隐之心和靠单方面的事情去判定某些东西,那你就不是一个合格的律师了。”
这么短短的几句话,姜思念的心就像被注入一针强心剂,稳稳地把她因为自己的个人情感而偏移的感知拉了回来。
她是一个人民律师,就算她的当事人切切实实做了那些让人痛恨甚至是引起愤怒的事情,但只要人不是他杀的,那他就罪不至死。这或许就是法律存在的意义,虽然它某些时候显得毫无人情味,但法律一定是相对公平公正的准则,因为它不但要为受害人庇护,也同样要为少部分罪不至死的人庇护。
重新整理情绪后,姜思念又去了一趟案发的小区。
是中午时分,各家各户都在忙着做饭,油烟从低矮的楼层里飘出来。公共花园里有小孩子在追逐打闹,她伸手扶住一个不小心撞在自己身上往后倒去的男孩儿。八九岁样子的男孩儿站稳身子后,仰着头很有礼貌地说:“对不起,然后再谢谢姐姐扶我。”
“不客气。”姜思念摸摸他的头,笑着转身往单元楼走去。
按照她当事人说的,那个叫杜宏的男人住在这栋楼的二楼,但是她不知道是哪一户,所以她打算两户都敲门看看。
没等她两只脚踏进单元楼的铁门,身后的男孩子就慌张地叫她一声:“姐姐,别进去。”
她停下脚步,有些疑惑地回头:“怎么了?”
小男孩朝她招手示意她蹲下,姜思念没多想就蹲下了身子。小男孩凑到她的耳朵边小声说:“这楼里有坏蛋,姐姐是才搬来的吗?”
孩童天真稚嫩的声音酥酥麻麻地涌进耳朵里,她软了软语气回他:“姐姐不住这儿,但是……”
“豪豪,回家吃饭了。”
说一半的话被打断,姜思念扭头看去,一个妇人从旁边的单元楼里走出来叫小男孩回家吃饭呢。她站起身把半人高的孩子往前推了推,笑着对妇女说:“您家孩子太有礼貌了。”
妇人挽着手里脱下的围裙,谦虚道:“可别夸了,平时调皮捣蛋到管不住,我见你面生,是来这儿找朋友吧?”
“没有,没有。”她连忙否认,“只是来办点儿事情。”
“那你得小心些。”妇人压低了声音,“这栋楼的二层有个神经病,这里有问题……”
她伸手指指脑袋,一脸警惕。
二楼?
姜思念带着疑问说:“杜宏?”
那妇人略微惊讶,但还是凑近她说:“这人啊是个作家,专写那些乱七八糟的鬼话文,这写着写着就疯了,还去医院待过好长一阵子呢。”
听完妇人的话,姜思念心里了然,寻常人不懂抑郁症,就以为是脑子有问题,疯了。
倒也没什么,她道谢后还是走进了单元楼。楼道有些狭窄阴暗,老式小区里的各设施都相对老旧,上到二楼她才想起自己刚刚忘了问问那大姐,他们住在隔壁应该知道杜宏住哪一户。
算了,还是先敲一户问问看。
姜思念靠近门边,刚伸手轻轻敲了两下,她却突然转身退一步抵在门框上。
因为身后毫无征兆地响起声音:“你找谁?”
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中年男人正站在对门的门栏边,浓密的头发近乎遮住了半张脸,他手里提着袋垃圾,直勾勾地盯着她。
姜思念被那个眼神盯得有些头皮发麻,说出口的话竟有些磕巴:“请问杜……杜宏先生是住这儿吗?”
男子放下手里的垃圾袋:“我就是,有什么事吗?”
“您好,杜先生。”她稳稳心神后朝他伸出手,“我是天英律师事务所的律师姜思念,目前是您好友马先生的辩护律师。”
对方一动不动,似乎并没有想跟她握手的意思。
姜思念略微尴尬地收回手,直接道明来意:“我的当事人说案发当天晚上您在他家里用餐,我来找您是想了解一下当天的一些情况和受害人的情绪状态等等,不知道您方不方便?”
空气静谧了两秒,那男人抬起脸来对着她,那双隐隐约约藏在刘海下的眼睛透过镜片和她对视上,姜思念心下顿时跳漏一拍,这种眼神要用什么样的词来形容?
阴暗?狡黠?或是狠戾……
但又不全是,那个瞳仁里还有她说不清的另外一种情绪。
“进来说吧。”男人转身回到屋里,立在门内等着她过去。
姜思念从半掩着的门缝里看向屋内,青天白日,那间屋子却像是魔鬼的聚居所,黑暗得让人什么都看不清。
她有些迟疑,正纠结着进还是不进的时候,身后突然响起的声音让她身形一僵。
(4)
“原来你在这里,我找了你半天。”
钟书从楼梯拐角处走上来,看着她说:“吃饭时间就别打扰人家了,我们改天再来。”
望着面前突然出现的人,姜思念却突然脑子一热,也不搭理他,反倒硬着头皮走进去了。杜宏已经往客厅走了,她跟在后面一脚踏进去,钟书像是有些无奈,叹口气之后也跟在后面进去了。
眼睛稍微适应了黑暗,姜思念才看清整个屋子的结构。不像从外面看起来那种阴暗的感觉,屋里反而装饰得古香古色,有种浓浓的书卷气息,只不过是遮光的窗帘挡上了所有可能漏光进来的地方。
不大的客厅里最多的是书柜,放眼望去密密麻麻放满了书籍。
杜宏打开客厅的灯,昏黄的光线下,他站在沙发边迎面瞧着她。又是那样的眼神,仿佛有一个透露着危险的黑洞正引着她,要她一步步走进去。
脚下像灌了铅一般重,姜思念停下来,一时间进退艰难。
正迟疑时,垂在身侧的手突然被人握住。像触电一般,她下意识想缩手,却反被握得更紧了。姜思念扭头一看,钟书正和她并肩站立,她眼里带着恼怒,正想更用力甩开的时候,手却被松开了。
属于男人干燥炙热的手掌从她手里一掠而过,暴风似的带走她手心里潮湿的汗水。
姜思念眼看一脸淡定从她身边擦过去的人,一时间竟有些呆怔。
他掌心的温度还和小时候一样,燥热温暖,石源镇的冬天那么冷,他的手却一年四季都像发热体。
冬天的时候,她喜欢牵着他,因为像是手里捧了一个小火炉。
夏天的时候,她又嫌热,总是叫嚷着不要牵手,看着一脸委屈的少年,她心里又过意不去,只能说自己手心爱出汗,夏天里如果再牵手,会被捂化的。
她就以这样拙劣的一个玩笑话,牵着他又避着他,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冬夏……
心底有什么东西硬生生地扯断思绪,姜思念涣散几秒的眼神重新聚焦起来。此时的钟书已经站定在客厅了,她看着他的背影,刚才沉重的双脚竟莫名轻松许多,她抬脚跟了过去。
“想来杜先生十分好学,这满屋的书籍著作晃得人眼花缭乱。”钟书环顾一下四周的环境,直接开了口。
杜宏从姜思念身上收回目光后,就一直微低着头。他端起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说:“一个爱好而已,两位有什么问题,请说吧。”
钟书笑了一声,语气轻松道:“都别太拘束了,我们就当作平常聊天,随意……”
“杜先生,”姜思念看一眼身旁的人,直接打断他切入主题,“我今天来是想问问您,案发前或者案发当天,被害人和平时相比有没有什么反常的地方?因为听我的当事人说,您跟被害的关系比较好,所以您应该会比其他人更清楚一些。”
她要的是线索,她不是来聊天的。
被问到的人像是很仔细地想了一会儿,随后缓缓开口说:“只不过是同病相怜,也算不上什么知心好友,反常的地方如果硬要说,那估计就是那天晚上的晚饭她做得比平常可口一些。”
听着他毫不在点上的回答,姜思念有些气结,眼前的人三言两语就把他自己和被害人的关系撇开了大半。她头脑一热,出口的问题更加犀利:“那我想请问一下,您和被害一家也算得上有交情,况且案发当晚还一起用过餐,可为什么整件案子从警方的案卷来看,您没有出面说过一句证言证词?”
“呵!”对面的男人轻笑出声,握在茶杯上略微翘起的食指轻颤了一下。他抬起头来和姜思念再次对视上,之前眼睛里的狡黠狠戾完全消失殆尽,像变了个人,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戏谑,他笑道,“我作为合法的公民,除非是警方亲自找我询问,请求我出庭做证,否则我没有义务必须提供某些线索或者证词,姜小姐也算是一名合格的执照律师,问出这种问题难免会让人质疑你的专业性。”
“你……”
钟书从她身后伸手揽住她的肩膀,暗暗用力示意她别再说话。他神情坦然地对杜宏说:“抱歉,打扰了,今天就先这样,如果后期还有什么需要了解的,到时候希望杜先生多加配合。”
“当然,慢走。”
钟书像拽一样把姜思念带了出去。
被他强行打断、强行结束面谈的姜思念攒了一肚子的火没处发泄,出门之后,她一言不发直接甩开他的手就走。
钟书顿了两秒之后,跟上去了。
他记得她以前每次做了什么难堪的事情,都会自己一个人偷偷攒着生气。
十来岁的年纪里,自尊心像是一座高高的山头,不管是自己不小心踩上去,还是有人冲撞了上去,她都会气急败坏地一边难堪,又一边红着脸地闪躲。
那次是她作为女人一生里从女孩儿变为青涩少女的重要时刻,可长在一个只有两个男人的家庭,没有人在该有的年纪里引导她,所以当她起身发现椅子上一片殷红的时候,手足无措却又懵懵懂懂知道些什么,她呆愣两秒后又重新坐了回去。
那天放学他等了她很久,她却始终倔强着没说一句话。在那样微妙的氛围里,十几岁的少年终于在天渐渐黑沉后发现了端倪,他脱下格子衬衣轻轻系在她的腰上,然后走出教室。
他那时候觉得自己保护了他的姑娘,却没想到他的姑娘良久之后出来,只是红着一张脸,高仰着头从他身边擦过,一言未发。
就像此时一样,他看不见她的脸,却能看见她直挺挺的背和有些凌乱的步伐。
钟书追上她,手刚碰到她的臂弯就被一把甩开了。姜思念转身停下,冷着一张脸问:“你干什么?我们的关系没有到这种一周见面两次的地步吧?钟大少每次都凭空出现的招式还没玩够?”
“别误会,只是公司在这附近,恰巧碰见而已。”
她这才想起,好像垄断晋宁矿产的钟氏磷源就在这附近。
恰巧?
姜思念冷笑一声说:“子承父业,钟大少好好做你的公子爷不是很好吗?何必这样三番五次地插手这桩晋宁大案,怎么?怕我在案子里翻身,名声大噪,哪天突然闲来无事就想查查某些旧案冤情,威胁到你钟家的地位?”
钟书没理会她的冷言冷语,气息沉稳地提醒她:“杜宏这个人心思太深,想要从他嘴里得到有用的信息只能婉转地套话,你刚刚那样直截了当地开口,他不但不会说太多,反而会转向来攻击你,况且这个人……很危险,你下次不要再一个人来。”
“真是抱歉,你们商人那套虚实难辨的做派我学不来。还请钟大少分清楚身份,你钟家家大业大,我们律所这些小事就不劳你费心了。”
他当年和母亲隐藏身份住在偏远小镇里的时候,怎么不提醒她知人知面不知心?
她以为他们同病相怜,在学校里对他百般照顾的时候,怎么不提醒她,他有父有母,衣食无忧?
如今他再来横空插进她的生活,只会让她心绪烦乱。当年她年少心性,对他百般迷恋的日子已经不复存在了,如今她只想为深埋在地下的冤骨讨回旧债。
(5)
姜思念去公安局看了案发小区调出的监控视频,监控显示杜宏晚上九点左右就离开了被害家,之后就再没有回去过。这真是让人一个头两个大,那个杜宏在她看来非常怪异,虽然只见过一面,但回想起那个眼神她还是心有余悸。
相较于她的当事人,这个更像是凶手的家伙竟然完全没有引起警方的注意。
案子的开庭日期越来越近,姜思念毫无头绪,面对警方各种指纹证据和杀人动机,姜思念发现自己连帮当事人证明过失杀人的有力证据都拿不出来。
她在律所正想得焦头烂额时,桌上的手机却响了,是陌生来电(系统判定诈骗),姜思念手划过屏幕,挂断。
又响,挂断。
第三次响,她耐着性子接了,一声“喂”还没说出口,电话那头的人像炸了一样尖着嗓子喊:“现在这是什么年头,挂电话都挂得这么爽的吗?”
他可是好不容易才从局里弄到她号码的。
姜思念耳朵心都疼了一下,她拿远点手机,疑惑开口:“周羡?”
“对,是我!”那边的人愤愤不平。
她有些头疼地捏了捏眉头,说:“你这手机号显示是诈骗电话啊,怎么接?”
“你手机怕不是魔障了吧,还是你想对优秀的我欲擒故纵?”
“想太多了。”她把手机放在桌面上开了扩音,双手对着键盘一边敲打一边说,“有什么事吗?”
周羡像是卖关子一样回她:“有一个大消息,听不听?”
“说。”
“求我。”
“你不说我挂了。”她作势伸手要挂电话,那头急忙出声,“别别别,你先把扩音关了。”
她照做之后拿起手机重新放到耳边,不过三秒,她脸上颜色骤变,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就往外走,和她一起搭档的那个律师刚好从外面回来,叫她一声:“姜律师,你去哪儿?”
“帮我跟主任说一声,我去现场看看。”
刚刚电话里周羡说他在案发现场的衣柜后面发现一道小铁门,警方已经过去取证了。她赶到的时候,警察又重新拉起了警戒线,她拿出律师证都不让她进。周羡出来后,对拦住她的警员小声说了两句,那人就把她放过去了。
姜思念不可思议地看着周羡,现在的实习警官都这么大能耐了?
周羡带她进去,倾身在她耳朵边小声说:“怎么样?这种非常时刻是不是非常仰慕我?”
“并没有。”
“别违心啊,看你表情就知道,心里偷着乐吧。”
“我乐什么?”
“你能在单身的时候,遇见这么优秀的我啊。”
姜思念像看神经病一样看他一眼,随后走进了主卧室。她看着被挪开的衣柜后面那道半人高的铁门,随口问:“就是这个?”
周羡点点头。
姜思念走过去弯腰从门里探出半个身子,外面是小区地下的停车场一角,光线有些黑暗,只有墙根上的安全通道标识亮着绿光。她退回来拍拍手上沾了的锈迹,问周羡:“案发前后时间,停车场这一段路的监控你们有了吗?”
“还没有,队里派人去监控室看了,暂时还没消息。”
姜思念在屋里走了一圈,上次来也仔细看过这个卧室,她却万万没想到这里竟然会像古人的卧房一样暗藏玄机,也许这道铁门会是这整个案子的关键点。
她正想得入神,周羡戏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姜律师,如果这个案子最后翻案了,凭你上次当着记者说的那番无罪论被围攻而引起轰动的热度,你八成是要再度登上晋宁各大头条了。”
周羡眼带笑意地看着姜思念。
像是突然想起那天的狼狈,姜思念有几秒愣怔,鼻尖仿佛突然嗅到一股淡淡的清香,她瞬间眼神明朗过来,扫了一眼四周,才想起来回周羡一句:“上头条?那不是更好。”
声名越噪,她越容易办事。
周羡脸上的笑换成了吃惊,他张大嘴,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说:“我说姜律师,你是不是想红想疯了?虽说如今这时代,做个网红律师也不是不可以,但是你这也太……”
“你最好给我闭嘴。”姜思念打断他的喋喋不休,并瞪了他一眼,她简直无法跟上面前这个人的节奏,他那脑袋里整天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周羡乖乖闭了嘴,半晌才又开口问她:“我去监控室看一眼,你去不去?”
姜思念拿起书柜上的一个瓷娃娃看两眼,说:“我就不去了,毕竟立场不同,有什么新发现记得给我打电话。”
况且她还想再仔细看看周围。
周羡表示赞同地点点头,交代她一个人注意安全后就走了。
屋里都看完一圈,姜思念又重新打开那道铁门,她想看看停车场内有几个摄像头能拍摄到这道门附近的区域。
刚探出半个脑袋,一阵不知道从哪里刮过来的风就让她全身起了战栗。
姜思念缩缩肩膀,整个身子都出去后,她把散落到脸上的几缕碎发别到耳后。抬手间,她看见正前方五十米距离不到的墙上,有一个闪烁着红点的摄像头,刚踏出一步,摄像头正下方的墙根上隐隐约约闪出几抹绿光。她定睛一看,黑暗里像是有人挡住了安全通道的绿牌子,身影晃动间才露出了几丝光亮。
姜思念跨出的脚往后一收,整个身体退回去紧紧靠在半人高的门框上,问:“谁在那里?”
她因为紧张而带有颤动的声音才刚刚回响在空旷昏暗的停车场内,那团蹲在摄像头底下的黑影就蹿了出去,朝停车场更深处跑了。
大脑来不及做半秒的思考,姜思念拔腿就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