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案发小区的地下停车场构造很乱,因为建筑时间久远,地下一层没做过什么合理规划,只是各家各户之间的间隙留作停车位,另外一些大小、形状不一的空位,小的堆满了杂物,地盘稍大的,也划作了车位。
姜思念边追边掏手机准备给周羡打电话,她穿的鞋子并不利于跑步,可前面的黑衣人竟也没有脱离她的视线,七拐八拐,每到一处拐角的地方,她总能捕捉到一个快速转过的背影。
他们一直在这个停车场里兜圈,甚至刚刚在经过一个出口时,黑衣人都没有径直跑出去,这个人,他到底想做什么?
姜思念心里刚升起疑虑,身体就下意识猛然停了下来。因为跑在她前方不到三百米远的人突然站定折返回来,她惯性朝前耸去的半个身子跌了一下,手里握的手机还没来得及拨出号码。
她惊讶地看着返身朝自己走过来的人,声音在昏暗的空间里有微小地回荡——
“是你?”
原来他不是在逃跑,他是在引她过来!
姜思念暗想糟糕,转身就跑,身后随之响起追她而来的脚步声。
她此刻基本能确定这人是凶手无疑了,她第一次直视他的眼睛,就从那双瞳孔里看到同常人不一样的东西,很可能他在她找上门的那天就已经想下手,只是没想到钟书突然出现,最后不得不作罢。
他为什么要对付自己,原因想来也很简单。这桩已经被警方起诉的案子应该在两月后敲锤落定,整日酗酒家暴,毫无人性的丈夫酒后失心杀死妻儿,证据堪称完美,可偏偏中途冒出她这样一个不知死活的辩护律师,不但要为嫌疑人脱罪,还顺藤摸瓜摸到了自己家里,感受到危机的人在知道警方另有新发现时,就打算鱼死网破,那么,他第一个打算报复的人,会是谁?
无疑就是她这个辩护律师了。
光这么想一下,姜思念心脏就跳得极其快,她不能死也不能受伤,还有那么多的事情等着她去做,父亲、哥哥、舒怡,还有……
她怎么会这么蠢,蠢到蒙头就撞进别人的圈套里?可她只是不想,不想就这么让人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跑走。
但假设她今天要是落在杜宏手里,会怎么样?
上天没有再给她多余思考的时间,身后追来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不敢回头看。这个停车场对她来说是完全陌生的,她只能顺着有绿色通道的发光牌子铆足了劲往前跑,之前在门外阻拦她的那些警察像听不见她的呼救声一般,两三分钟过去竟没有一个人出现,刚刚她是从哪里跑过来的,慌乱中也完全找不到方向。
随着时间推移,姜思念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身后的脚步声也越来越近,她奋力抬脚朝右手边的一个拐角转过去,却“砰”一声撞在转角处迎面出现的人怀里。她一声尖叫还没从喉咙里发出来,就被人捂了口鼻,朝旁边的私家车和墙体形成的狭小空间里挪过去。
一阵熟悉的清香顺着呼吸嗅进鼻腔里,姜思念被来人揽在胸前,熟悉的温度和味道让她瞬间停止挣扎。面前捂住她的人放开手,食指在唇边做了个“嘘”的手势。
她难得听话,顺着他搂住自己的那双手缓缓蹲下去。
“怦怦怦……”
姜思念靠近他胸口那只耳朵能清晰地听见强劲有力的心跳声,她也在大口喘着气,胸口紧挨着面前的人上下起伏。像是意识到两人之间的距离太近,她往旁边挺挺腰挪开一些,随后张开干涩的唇瓣说:“你……”
“嘘!”他一只手捧住她半边脸,拇指在她双唇间掠过打断她要说出口的话,随后又将她揽了回去,这回是迎面正正地被摁在胸口,不等她反应,温软的男性气息就轻轻撩在她耳畔,他低头在她耳边小声说,“别说话。”
姜思念僵直身子,还没等耳边的温度完全散去,就听到追来的脚步声戛然而止了。她屏住呼吸,心脏跳动得越来越快,紧张到不敢呼吸时,后背附上一只宽厚的手掌,像是有温度一般让她定了心。
昏暗的空间里没有一丝声响,静谧得让人心慌。良久之后,有旋着步伐转身走掉的声音传来,姜思念轻吁一声,可刚松下一口气,空间里却突然响起一阵欢快的铃声,她手里的手机正振动着来电提醒。
姜思念手一抖,还不等她做出反应,原本移开的脚步声就已经折了回来。那人勾着嘴角看向角落里亮堂的手机和在手机光亮下映射出的两个身影,笑问:“两位这是……在躲猫猫?”
那个笑容看得人莫名毛骨悚然,扫过来的眼神比她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有过之而无不及。姜思念此时反而没了刚刚逃跑时的慌乱,她张张口想说话,却被身前的人抢先一步。
“杜先生,好久不见。”钟书说。
他起身把姜思念移到身后,理顺褶皱的衣服就打算走出去,姜思念想拦住他,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却知道,有些恩,承不得。
狭小空间里,她伸出的手刚触在钟书手腕上就被他反手握住,他紧了紧她的手又松开,柔声道:“待在这里,别动。”
话音才落下,姜思念另一只手上握着的手机再一次开始振动,她瞟一眼,是周羡打来的电话。
此时,钟书已经跨着步子走出去了,在她低头看向手机屏幕的那一秒,耳朵里突然听到一声硬物砸中肉体的声音,“嘭”的一声,夹杂着微小熟悉的闷哼。
姜思念下意识地缩住肩膀,之后迅速抬头时发现杜宏的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根铁棍,而那铁棍刚刚从钟书的手肘上移开!
看着因为重击险些倒地的人,她来不及做过多的思考,抬手就接通电话:“停车场!凶手在这里……”
“哐嘭!”
话出一半,那截朝她脑袋奋力扔来的铁棍被钟书出手阻拦而转移了方向,但她的手腕依旧被飞来的铁棍狠狠砸中,手机滑落在地上碎成两半。
杜宏突来的攻击让她什么都没思考就紧紧闭上眼睛,再睁开眼时,她看到两人已经纠缠在一起。钟书在身高上略有优势,而杜宏因为阻止她失去了武器,对付起来明显吃力。
看着钟书矫健灵活的身影,这和她平时熟悉的那副西装革履的模样全然不同,他什么时候竟也学了这些拳脚功夫?
姜思念因为紧张而失去血色的脸随着两人身影移动着,她眼睛紧紧盯着不敢移开半分。眼看杜宏倒地,钟书死死抓住他的手肘反身控住的时候,姜思念转身就跑,身后钟书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去叫警察。”
“好!”她应一声后更加卖力地跑出去了。
他和她想的一样,趁着还能钳制住杜宏,赶紧叫警察。
(2)
姜思念刚跑出不过百米,身后蓦然传来杜宏的一声嘶吼。她闻声回头,看到原本应该钳住杜宏双手的人像是瞬间失去力气一般,轻飘飘地倒在地上。杜宏翻身爬起来,对地上的人狠狠踢了两脚,钟书却双手捂住胸口蜷缩在地上,毫无还击之力。
他这是怎么了?刚刚明明……
姜思念什么都来不及思考就返身折回去,在灯光昏暗到能影响视线的那块地方,她却能看见他脸上和胸口都是血,血把他的白衬衣染成了红色,他被杜宏拎起衣领,软绵绵地受着挥下去的两个拳头。
他怎么了?是杜宏有刀,他受伤了吗?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血……
“要怎么报复你冲我来,他不是律师,和那起案子没有半点关系!”她尖锐的声调在空荡的停车场内回响。
姜思念以为是那天钟书的出现让杜宏误会他们两人都是律师,所以才急于解释。可事实证明,杜宏根本就不打算放过谁。
听到叫喊的人抬头看一眼折身回来的姜思念,他舔舔嘴角的血渍后才松开手起身往后退去,但他的退却不是打算就此罢休,而是退回她刚才站立的那个角落,准备去捡之前被扔掉的铁棍。
姜思念大步跑到钟书的身边,扑一样跪坐在地上接住被杜宏扔开、毫无生气向后倒去的人。
怀里的人双眼紧闭,嘴角还流着血,他的手放在胸口紧紧攥着,人却仿佛已经失去了意识。
姜思念拉长袖子擦去他下巴和脖颈上的血迹,可根本就没用,因为还不等她擦完,那些擦过的地方就会被嘴角源源不断流出的血液重新淌过。这种景象导致她的动作越来越慌乱,双手抖动的幅度一次大过一次……
感觉到那个已经近乎癫狂的人根本就不打算放过他们两人,再看着怀里的人气息薄弱、满身是血的样子,她终于扛不住,眼泪毫无征兆地流了出来。
姜思念哭着抬头看向捡了铁棍重新走过来的杜宏,他脸上带足了讥笑,嘲笑一般边走边说:“真是没办法,这世上总有些管闲事的人来无端找死,能怎么办呢?挡路的总得踢开才行啊……”
铁棍摩擦地面发出的刺啦声越来越近,她看着面前这个已经失去人性、完全像地狱恶魔一样的人缓缓走来,她却没有能力救钟书,她姜思念救不了钟书,更救不了自己。
她抱紧怀里的人,像是临死前的从容,整个人突然镇静得可怕。她仰头眼神冷冽地看向手拿铁棍走到面前的人,说:“你逃不掉的,我死了,还有活在这世上的千万警察,你认为自己能躲过多久?”
话说完,她看见杜宏神色微变,随后抬手捂住脑袋晃了两三下。
姜思念反应极快,她抱着钟书就往后退去,可还不等她挪开一米距离,面前的人又恢复到之前的凶狠模样,他往前一步,挥着手里的铁棍就要砸下来,姜思念余光一瞥,猛地闭上眼睛。
这一刻像是她这七年来最轻松的时候,什么仇恨怨念统统与她无关,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不需要再扛着了……
姜思念闭上眼睛的前一秒,脑海里浮现的是那年的油菜花田,穿着格子衬衫的男孩儿有着比镇上孩子更加白净的皮肤,他穿着粘了泥土的白鞋子跑在田埂上,雨后的土质湿湿软软,每一脚踩下去都能陷出一个小坑,他跑在她前面追那道明艳彩虹,她跟在后面满眼都是那道奔跑在田间的身影。
风停风起,雨骤停,如果时光能分秒美好,不再只是久烙脑海的记忆,那该多好。
但偏偏她的心很简单,那时的喜欢明了,如今的怨恨也明了,可恨归恨,他若是今天死在她面前,她绝不会独活。不关乎情爱,只因活着没办法说服自己承受。
赶在那根铁棍朝两人挥下之前,一声枪响灌彻整个地下一层,姜思念耳边有道凛冽的风一刮而过,随之是铁棍掉落在地上的“哐咚”声。她从惊慌中睁开眼,看见原本站立的男人受到冲击轰然倒地,肩头汩汩往外流着血。
姜思念回头朝枪声发出的地方看去,是周羡来了!
她白着一张脸揽住怀里的人,手指颤抖着抚上他满是鲜血的脸,带着凄然的哭腔喊道:“快叫救护车……”
周羡跑过来蹲在她面前,拍拍她的肩膀说:“先别着急,救护车已经在路上了。”
身边越来越多的警察来来回回,她却像是听不见一般,手足无措地哽咽道:“周羡,救救他……救救他,救护车太慢了,他流这么多血……”
听说人在某些情况下是会完全丧失理智的,只余下最原始的情感,这大概说的就是她现在的样子,毫无形象、毫无顾忌、毫无思考,就这么抱着一个人,能唯一做的事情就是哭,因为伴随着情感最疼痛忧伤的东西就是哭泣,来自内心深处不可控制的悲伤。
嘈杂的人群、疾驶而来从她怀里带走他的救护车、渐渐远去的蓝色警示灯……
周围的一切慢慢从昏暗变得更加昏暗,耳朵里是嗡嗡嗡的长鸣声,眼睛完全陷入黑暗之前,是落入柔软怀抱的最后感知和周羡的一声惊呼。
……
死亡,是不是也像这样,是落入无边无界的黑暗?
(3)
“钟书,你父亲真的像你说得这么好吗?”
“嗯,很好,我这么小的时候,他教我踢球、打球、画画,还有写字,我的父亲非常厉害,他一个人可以照顾我们很多人,他是我的英雄……”
“听起来好厉害。”
“等你再长大一点,我带你去见他,好不好?”
“好啊。”
绿茵山头相邻而坐的两个身影突然越缩越小,像是慢慢地在她脑海里坠向地底,越来越远……
一丝光亮从眼帘缝隙里照进来,彻底让姜思念从混沌中清醒,入耳的是张舒怡听起来有些无奈的声音:“你别吃了,这是我给我家鲶鱼煲的汤,你把肉都吃完了,是真打算只给病着的人喝汤吗?”
张舒怡昨天接到消息赶来医院,只看到这个自称是警官,长得也挺像模像样的人守在鲶鱼身边,原本想着他怕是个正经人,没想到是个智力障碍者,她今天一早熬了汤过来,这人逮着她就说要尝尝,这一尝,就不打算住嘴了。
周羡边吃边说:“喝汤好,她要是醒了,应该是吃不下肉的。”
“你胡说八道……哎?”张舒怡刚说到一半就转了音调,她看见床上的人睁开了一半眼睛,忙跑过去说,“鲶鱼,你可算醒了!”
张舒怡伸手在姜思念眼前晃了两下,见没反应,着急道:“完了完了,这不会失忆吧?还是痴呆了?”
姜思念从胸腔压出一口气来,抬手推开眼前的手时,竟然感觉手臂有些重,她看一眼手腕被裹成粽子的模样,有些疑惑地哑着嗓子问:“我这手怎么了?”
一旁坐着喝汤的周羡走过来把她的手稳稳地放回床上,说:“肿得跟大萝卜似的,还是少动为好。”
她这才反应过来,八成是被那铁棍给砸的,那杜宏呢?还有他……
姜思念张张口,眼睛里的情绪翻涌了几秒,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张舒怡从凳子上给她捞了一个抱枕让她垫着腰坐起来,随后满是怨念地说:“你这律师当得,险些把命都丢了,辞了辞了,姐带你去新闻界混。”
姜思念笑了笑,转开话题:“我睡了多久?”
“一整天,医生说你太紧张,情绪高压下才导致昏迷,我以为你怕不是要睡成智障人,傻了吧唧地追什么凶手。”
“你别说我了……”姜思念有些委屈地看好友一眼,还没等张舒怡下一句话出口,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出去的周羡手里捧着一个保温盒又进来了。
“鸡汤!给我们姜律师好好补补。”他献宝一样打开盖子,热腾腾的水汽就飘了出来。
张舒怡看着那盒完好无损的鸡汤,气急败坏地嚷道:“这个人简直了,他把我炖的老母鸡汤给吃了,自己的好好留着,还藏起来,怎么?怕我们家鲶鱼喝了我炖的汤,就对你那盒下不去口了?”
“是啊。”周羡盛着汤,不着心地回她,“是你炖的汤太好喝了,我这不是一尝就尝多了嘛。”
“嘁!”
张舒怡恶狠狠地瞪他一眼。
姜思念费力扯出几声笑,拉拉她的手说:“家里还有的,我回家再喝,喝三碗,可以吗?”
张舒怡给她一个“那还差不多”的眼神,顺手给她掖了掖被角。
喝一口温润的鸡汤,姜思念看向周羡问:“杜宏怎么样了?”
周羡刚盛完汤往旁边退一步,像是没想到她会先问这个问题,他愣怔了一秒,但还是很快地回她:“没死,关押在局里了,调出的监控显示,案发当天杜宏走了之后,在凌晨时分又从停车场的那道铁门进入被害人家里,时间和死者死亡时间相差不大,正在审问。”
说完后,周羡打量两眼病床上半躺着喝汤的人,那张略微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他以为她醒来开口的第一句话会是关于那个男人,结果却不是。如果说之前的一次见面,他只是隐约感觉到两人之间有什么,那么昨天亲眼看见她失控的状态后,他已经能确定这两个人中间肯定有什么大内容了。
“被害的两人都是被生生扼死的,如果凶手是杜宏,那警方为什么在整个案发点都没发现他的指纹?”姜思念沉默后疑惑开口,周羡回了神,就这问题思考一下后,沉吟着说,“可能……利用了一些其他的工具,具体的情况现在还不清楚,只能看局里的大佬们能不能审出点儿有意思的东西了。”
挪到一旁椅子上坐着的张舒怡正拿着笔在本子上写得唰唰作响,周羡说完后转过头去看一眼,看不清写些什么,就又问:“你写什么呢?”
张舒怡头都不抬地回他:“新闻素材啊,一桩大案的辩护律师和办案警方的对话现场,这可是难得的好东西。”
“你是记者?”周羡问。
“是的,晋宁大街小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张舒怡顿了一下,才又接着说,“晋宁晚报,新闻专版张记者也。”
周羡咽咽口水,这介绍很是服气了。他以为她要说什么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却偏偏他周羡不晓得哪号大人物呢。
姜思念半躺在病床上默不作声,两人的对话也像没有听进去一般。刚刚说完话的张舒怡瞥一眼床上的人,心里了然大半,她装作不经意地开口问:“听说昨天被你们警方送到医院的另外一个伤者,早上就醒了啊?”
明显没反应过来的人挑着音调反问:“嗯?”
大脑快速转了两圈,周羡又马上回道:“对对对,局里已经去了解过情况了。”
“我可以出院了吧?”姜思念适时地插话进来。
张舒怡点点头,说:“可以,医生说你醒了就能出院,但是你先把汤喝完,一天没吃东西,别等会儿没力气走路。”
床上的人三两口喝光碗里剩下的汤,周羡接过碗后,张舒怡起身过去扶着姜思念下床,周羡在一旁收拾保温盒。病房里的东西不多,周羡提了两个女人的包,张舒怡搀住她,三人没几分钟就出了病房门。
(4)
这医院的每个楼层都有一个大厅,姜思念在最靠边的病房,离开的话可以直接从旁边的电梯下去,但他们还需要去前台签字缴费才能出院,要去到前台需要再经过几个病房。在走到距离前台最近的一个病房时,张舒怡突然停了下来,她对着一旁刚打开病房门的人叫道:“阮阿姨?”
姜思念骤然顿住脚步。
被张舒怡叫作阮阿姨的人回头,与刚刚抬起头的姜思念目光碰撞在一起。那人带着惊讶却又颇有涵养的声音轻轻柔柔,她看着她们问:“小舒怡、阿念,你们这就要走了吗?”
没有问她们为什么会在这里,也没有问发生了什么事,她问她们要走了吗,这就表明她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面前这个人却在言语里对她没有一丝责怪。
这个名叫阮静之的女人,有着一头浓黑柔顺的长发,整个人和她的名字一样,清雅素淡,她是钟书的母亲。
自己的儿子因为救她还躺在病房里,可阮静之在面对眼前这个七年未再相见的人时,却没有半分失态和恼怒,甚至连一丝责备的语气都不曾有。
姜思念心里一阵酸涩,眼前这个人她恨不起来。她恨钟书,是怨他当年弃她于不顾,可阮阿姨……她犹记得那时年少,面前这个温雅的妇人和她的亲人一样,叫她一声“阿念”。
阮静之以前总说她家小书和阿念啊,看起来金童玉女,像是一对儿。她还说:“小书,你要对你自己的小姑娘耐心一些,等她长大啊,咱们就让她来我们家好不好?”
曾几何时,这些话一字一句都逗得她面红耳赤,红着一张脸不敢抬头,可如今……当真是物是人非,既是不恨,但也再不能亲近了。
姜思念抑住内心翻涌的情绪,最终还是低着声音叫她一声:“阿姨……”
阮静之一边应着,一边在手中的袋子里翻找,不过几秒她就递过其中一个袋子,说:“买水果的时候顺便拿了一提橘子,我记得阿念和舒怡小时候都爱吃甜橘,怎么样,口味还没变吧?”
“没变,没变。”张舒怡腾出一只手接过,动作流畅得像是从前每一次从她手里接过零食一样,“谢谢阮阿姨。”
张舒怡开口道谢完,阮静之就转了目光在两人一旁站立许久的男人身上,她问:“这位是?”
“您好,我叫……”
“他叫周羡,是我的恋人。”
姜思念开口打断准备自我介绍的人,这句话一出,还不等众人有反应,开了一半的病房门里就传出一阵连续不间断的咳嗽声,像是努力压抑后刻意压低的声音。
两声咳嗽,咳得阮静之有些慌乱,她审视的目光在周羡身上扫一圈后,不失礼貌地道了别。
从昨天到今天,姜思念心里豁然了很多,不管钟书是出于什么目的出现在案发小区,但总归是他救了自己,就当与她这么多年的恨意仇怨相互抵消,从此以后,他们两不相欠。
对于周羡,她是怀着感激和歉意的,感激他在整个案件中对自己的帮助,也歉疚于自己刚刚因为私心强加给他的身份。既然决定不恨,再不牵连,她也想在最后的时刻能漂亮地转身。
“抱歉,我刚刚……”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面对着周羡,话没再往下说,但身边两人也都明白她在说什么。
周羡挎着两个女士包包,满脸不在意的表情,说:“你要真做了我女朋友,本警官就原谅你,怎么样?”
“开什么玩笑,”一边的张舒怡阴恻恻开口,“我家鲶鱼再不济也不能给个智障者做女朋友吧。”
智障者?
周羡怒了:“说谁智障者呢?”
“谁应说谁。”
三人吵吵闹闹出了医院,张乐瑶已经从停车场开车过来在门口等着了。看见是一辆通体粉红的吉普车,周羡眼睛亮了亮,跑上去凑近车窗说:“这位小姐姐怎么称呼?”
驾驶座上的人随意瞥了他一眼,随后拿起墨镜往鼻梁上一架,冷冷开口:“上车。”
闻言,周羡才发现原来这辆晃眼炫目的车子主人竟然是个冰山美人,这车装修得如此粉红少女心,难道主人不该是个小萝莉吗?
他正想着该怎么往下搭话,跟上来的张舒怡就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话别多,小心她捶你。”
姜思念“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低头冲车窗里的人叫了一声:“乐瑶姐。”
被叫的人朝副驾驶位伸长腰身,一只纤细葱白的手“吧嗒”一下就把车门打开了,她冲门外的人说:“张舒怡家的鲶鱼小姐,手怎么样?听某人说,肿得不能自理了?”
这个外号某些人不让别人叫,所以她每次想叫之前,都会在前面加上几个字,专门用来气某人。
“别听她瞎说。”姜思念抬脚上了车,“不是很严重,医生说养几天就消了。”
张舒怡也同时跟着上了后座,她边听两人说话边悄悄翻了一个白眼,说什么某人,这不就说的她吗?
周羡说他还有事要处理,没有和她们一起走。
车子渐渐启动,周羡笔直站立的身影在倒车镜里越缩越小。张乐瑶开车时偏头看一眼姜思念包扎着的手臂,开口问:“怎么弄的?那两位一听你在医院,担心了老半天,我怕他们太刨根问底,就先稳在家里了。”
姜思念这才想起,自己醒来之后都没有开口跟大家说过整件事情,就连张舒怡也只是从周羡的嘴里问到过一星半点。
她带着几分歉意回道:“让叔叔阿姨担心了,只是律所接的案子有了新发现,我昨天一时心急没想太多,就一个人跑去追嫌疑人,没想到那家伙的目标竟然是我,所以一不小心中了他的圈套。没事了,我现在不好好的嘛,你们都别担心。”
“不小心落入圈套?”后座的张舒怡憋不住了,“你别跟我说得轻描淡写的,昨天姓周的警官都跟我说了,他要是晚去一步,你们两个怕是看不到今天的太阳了。”
张乐瑶听完眉头一皱,问:“两个?不是你一个人吗?”她从小和钟书算不上熟络,自然不像张舒怡一样随便听两句就能猜到周羡嘴里说的人是谁。
“还有一个……过路人。”姜思念这样回答。
略微有些迟疑的回话让张乐瑶脸上挂了一丝疑问,但她也没再开口细问了。后座的张舒怡瘪瘪嘴,没说话。
姜思念从车窗外收回目光就一直定定地看着手腕发呆。
被砸到的地方还很酸胀,轻轻扭动一下都会牵扯着整条手臂疼痛发麻。她只不过是被偏离原轨道、砸在车窗上又反弹回来的铁棍砸了一下而已,攻击力已经大大减半,可是她仍然疼痛到这个程度,那他呢?他是用手臂去做了阻力,还是用的身体?不管是哪里,都会比她疼痛百倍吧。
嘴里叹出一口气,她抬起正常的那只手轻轻捶打着胸口,仿佛这样,就能缓解某个地方的不适。
(5)
马路正对面的住院楼里,十二楼正中偏左的病房窗户大开,窗前立着一个身形挺拔却又稍显病态的男人,像是风大,吹得他又开始咳嗽了。
车子慢慢行驶出医院,汇入宽阔大道里的万千车流中,直至那点招眼的粉红彻底消失在眼睛里,钟书才稍微有了神色。
阮静之从一旁的椅子里拿起外套上前给他披上,又顺手关了窗才说:“别看了,儿子,都走远了。”
见自家儿子只是裹紧了外套转身往病床走,她又接着说:“光看有什么用呢?你躲在人后看了她这么多年,也没见你把人看成自家人啊,这下好了,都快成别人家的了。刚刚站在她旁边的那个男孩子,我瞧着不错,品貌非凡,可不比你差,早跟你说,光顾着不行,女孩子要靠哄,你不听妈妈的话,现在怎么样?人家男朋友都在旁边站着了。”
“他们不是那种关系,我都看着呢。”
就算是有,也不过是多增加一个仰慕者罢了。
他在她身边这么多年,她心里想些什么,他怎么会不知道。昨天在停车场能碰见她,确实是太巧合,他刚好停稳车就听见她呼救的声音,如果不是家里的小不点吵着要吃糍粑丸子,如果不是他恰好在外面没来得及去公司停车,如果……他再晚了那么几分钟,她会怎么样?
不敢再往下想了,光想着自己昨天倒下那一秒她冲回来的样子,他就已经胆战心惊。活了这么多年以来,这是他第二次觉得自己这么没用,又一次让她独自立在危险之中。
阮静之从桌上给他递了一杯温水,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有没有关系,你说了不算,那男孩子看阿念的眼神可不简单。你要还是这样默不作声,干脆就早些断了,别牵牵连连,看得我心急。”
她背对着病床削苹果,刀刃擦过果皮的声音在她说完话后的静谧空间里沙沙作响。阴雨连绵了两个多月的晋宁市,今天像是馈赠一般,从钟书醒来的那秒就能看到照射在窗帘上的温暖日光。
削去的果皮一圈圈往下坠进垃圾桶里,沉默良久,钟书闷闷的声音在病房里响起,他说:“妈,我喜欢她。”
半躺在病床上的男人用嘴咬着杯沿,声音在剩下一半水的杯子里绕了一圈才跑出来。
削了一半都没有断过的苹果皮,在听到这句话后刀锋一歪,断了。
阮静之换个方向重新开始削苹果,她边削边好笑道:“你喜欢她你倒是跟她说呀,在我面前说百遍有什么用?让你说你不说,让你哄你也不哄,我还能怎么办?”她虽然是过来人,但面对这个儿子,她也很无奈啊。
“她不用哄。”
他的姑娘,得用宠的才行,她想要什么,他都会给她。
只是他这一生无愧身边所爱之人,却唯独欠了她一次,就总会害怕,怕她到最后也不肯对他放下心防。
削苹果的人耸耸肩,摇摇头不再搭理自家儿子了,现在的年轻人可真是难琢磨。
去和张舒怡爸妈报过平安,顺带吃了顿饭后,姜思念就回家了。
张舒怡帮她提着从医院里带出来的东西,爬上九楼后再度喘成狗,她进屋休息一会儿才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一沓纸张往桌子上一扔:“你要的东西,给你弄来了。”
“这么快?”姜思念喝完杯子里的温水,拿起被装订在一起大概十来页的纸张坐在沙发上。
趁着她翻开的空当,原本盘腿坐着的人突然朝她这方向侧倒过来,张舒怡手肘撑在她肩膀上,说:“还行吧,比预想的时间晚了两个星期,看来最近有些关系走动得少了。”
“什么关系?”姜思念明知故问。
张舒怡懒得理她,收了手往旁边一躺,大剌剌地睡在沙发上刷新闻。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姜思念翻看着手里的资料,面色凝重。
这份资料上印着钟氏磷源的所有就职人员信息,大到掌权人,小到实习职员,每个任职人员的工作岗位、工作职权一条条都罗列得十分清楚。她大致略过一遍,却没有看到程志华这个名字。当年石源镇发生倒塌事故的那片新矿区,她明明记得她这个名义上的舅舅是当时最大的负责人,可为什么这份资料上没有他的就职信息?
难道,他从始至终就没有在钟氏磷源就职过?
这不可能。姜思念摇摇头,她回到资料的第一页打算仔细看一遍,目光才刚刚落在最顶端的那个名字上,沉默很久的张舒怡突然闷闷问了一句:“你不打算问问他?”
“问谁?”
张舒怡猛地撑起半个身子,有些恼地看着她说:“你这明知故问的本事是跟谁学来的啊?”
“我不打算问,如果你想说,也不是不可以听听。”
这个人……怕不是欠抽吧。
张舒怡有些无奈,她重新躺下后,还是耐不住开口道:“听说他被送到医院的时候,衣服都被血浸透了。我早上去问过他的主治医师,人家没说太多,只说是肺部大出血造成呼吸困难,导致晕厥,倒不算严重,是旧疾了,其他的都是些皮外伤,躺个十天半个月也就没事了。”
姜思念面不改色,轻轻从鼻腔里“嗯”了一声,也不打算接话。
张舒怡等了几秒,见她没有开口的打算,转头看着她诧异道:“就这样?”
“你想我怎样?”姜思念抬眼,目光直直地对上去,“他还没死,就算是死了,也只是像杜宏说的一样,多管闲事无端找死,与我何干?”
微微有两秒停顿,姜思念收回目光看向手里的东西,手指碰巧擦过那个名字,她像是被烫到一样迅速缩了回来。
“舒怡,我不会相信他每次出现都只是巧合,在他的心里……”她顿了顿,“我并没有那么重要的,我不希望我接下来所做的事情,受到他一丝一毫的影响,所以算是我求你,不要再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他,好吗?”
冷静的女人真可怕。
张舒怡小声嘀咕着:“还不重要,全世界就你最重要……”
她嘀咕完才转头看着姜思念,小鸡啄米似的狂点一阵头,表示答应她不提某人了。
鲶鱼这反应简直和他说的一模一样。她早上听说钟书醒了,就过去看一眼。作为多年好友,她实在是替他觉得委屈,就愤愤不平地说要把他的情况告诉鲶鱼,希望能缓和一下两人的关系。没想到他因为失血而显得寡淡的脸上反倒挂起了笑意,他回:“你如果不想被怼的话,就说吧,我这回最多能被她划为两不相欠,你信不信?”
信。
她现在是真信了,还很服气,看钟书这“料妻如神”的样子,她家鲶鱼早晚得进钟家的门,做钟家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