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原来不经夸的除了人,还有晋宁的天气。自从那场案子完结后,晋宁就开启了夏日雨季,阴雨连绵整整两周。
从客厅的窗户往外看去,天空阴沉沉的,洒着小雨。屋内的餐桌上咕哝咕哝翻滚着火锅的热气,姜思念穿着海蓝色的居家服,伸手在冰箱里翻翻找找。
张舒怡从一楼爬上来,还不等开门就喘着粗气说:“不是我说,这么高的楼没有电梯,你是怎么下定决心住在这儿的?”
姜思念住的是一栋相对老旧的楼房,九层楼,她租在顶楼。可能是建筑的年代较久远,没有装电梯。只有一层两户中间两人宽的楼梯,张舒怡腿软地倚在门框上,胸脯上下起伏,大口喘着气,这对于她一个常年住一楼的人来说,爬上来简直是要命了。
“离律师事务所近,租金还不贵,这个理由怎么样?”姜思念用背把门撑开,随手接过她手里沥着水的雨伞,再从低矮的鞋柜里钩出一双拖鞋给她换上。
“行,你开心就好……”张舒怡大剌剌地往沙发上一瘫,无力道,“先让我喘会儿,回个血。”
姜思念走到阳台把雨伞撑开晾上,接着问:“叔叔阿姨回去了吗?”
“早上就走了,我奶奶催得不行。”
脑海里突然就想起那个和蔼的老人,姜思念记得石源镇的冬天特别冷,大雪簌簌的日子里,只要她远远叫一声“阿婆”,老人就会招手让她过去,解开外衫把小小的人裹进怀里,那温暖的体温和老人嘴里那句“这是谁家的乖孙女,生得这么漂亮”一次都没有变过。
“阿婆身体还好吗?”姜思念问。
“好着呢,上个月我休假回去和她比谁吃饭更快,我还没比赢呢。”
“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姜思念回到沙发把张舒怡的外套和包包挂起,又问,“乐瑶姐呢,还没下班?”
张舒怡皱起眉头,脸上瞬间挂起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盯着她说:“咱能别提她吗?是火锅不好吃还是天气不够阴沉?”
看来平时没少受欺负,姜思念大笑之后结束了这个话题。
前两天律师事务所里有一桩关于征地纠纷的案子,姜思念去城郊实地考察一天,大概是被地里的青翠作物划到了胸口有些过敏,两人吃火锅的时候,张舒怡眼尖地瞟见,二话不说就快手扒开她的衣领,满脸的意味不明:“说,都背着我干了些什么,老实交代!”
“什么啊?”姜思念低头一看,明白过来她在说什么后,立马一脸真诚地自证清白,“天地良心,过敏了,你不信摸摸,肿的。”
张舒怡睁着大眼上下打量她两遍,收回手说:“信你了信你了,看你那忙成狗的样子,也有不起男朋友,哈哈哈哈……”
姜思念脸一黑,回她:“你整天工作都在外面闲逛,不也一样?”
张舒怡是《晋宁晚报》的资深记者,每天的工作内容就是挂着相机到处寻点儿新鲜事,再回去让编辑整理成新闻。虽然嘴上说她是闲逛,可也只是说说,毕竟这晋宁市里的各大头条和爆炸新闻都出自她的手,她在这个城市里的关系网深得让人咂舌。
“我可不一样,仰慕姐的人还得排着队来呢。”张舒怡开始臭美。姜思念无语地从自己碗里夹了一口肉喂到她嘴里,希望她闭嘴。
接受投喂后,张舒怡双手握着筷子直直撑住下巴,又说:“既然说到工作,我们的姜大律师,有没有什么新鲜大案,分享点儿给我呗。”
“大案?”姜思念好笑地看着她,“离婚纠纷、拆迁款项纠纷、征地纠纷,我们律所就这些,你要不要?”
算了算了,张舒怡满脸拒绝,这种小案子遍地都是,哪值得她张记者出马。
“我这里倒是有个未来几天即将霸占头条的大新闻,你要不要听?”张舒怡献宝一样看着她。
姜思念喝了一口碗里的鸡汤:“什么大新闻?”
“西市区那边有一户人家,妻子死了,儿子死了,唯一活下来的男主人被警方以嫌疑人身份逮捕关起来了。”
“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昨天。”
姜思念心里略惊一下,昨天才发生的案件,现在应该还处于被警方小范围封锁的状态,张记者能知道得这么及时,还真是又刷新一遍她对张记者的认知。
“如果没什么意外的话,不出一月这个案子会被援助中心分到你们律所。”张舒怡突然正经了语气,目光穿过火锅里腾起的袅绕水汽直视着她,“或许,你可以试试。”
她等得太久了,她需要一个大案,又或是需要一个足够令她名声大噪的机会,这晋宁的各大律所,她总归要快速站稳脚跟。
想是这样想的,但姜思念还是沉默了一会儿,法律援助这种东西,通常都是警方已经取到充足的证据证明嫌疑人为凶手,移交检察院不过是意思性地替被告申请一个法律援助罢了。
像是看出她心里有什么顾虑,张舒怡又立马换了口吻说:“哇,我们姜大律师就没在怕的好吗,就算这案子真推不出什么大浪,对你来说也没什么大影响嘛。”
“你确定让我帮一个被警方认定的嫌疑人辩护不是在害我?”
张舒怡干笑两声,解释道:“怎么会呢,我昨天去现场看过了,虽然所有证据都指向那家的男主人,可天衣无缝得太过明显,总让人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先等等吧,看警方那边有什么动作。”
“不管结果怎么样,这种能引起轰动的案子,你能接都尽量接,明白吗?”张舒怡眼神笃定地看着她。
姜思念陷入几秒沉思。不得不说,张舒怡很懂她,她目前首先要做的就是让自己的名字高频率地出现在晋宁律界。
她自从回来后明明什么都还没说,可她心里想的和即将要做的,张舒怡好像都知道,也不说破,就这样像以往那些时光里一样陪着她。
这些年来,张舒怡于她,是胜过亲人一般的存在。
(2)
事情的发展走向和张舒怡所说分毫不差,短短几天内,丈夫杀死妻子,又生生勒死年幼儿子的新闻就在晋宁各大媒体的推动下登上了头条。警方迫于各方压力,查案速度很快,十来天就将案件移交给了检察院,姜思念也没出意外地接下这个众律师都不大愿意接的案子。
她夸赞张舒怡是神算子,被夸的人忙忙摆手:“别,只不过是职业嗅觉太敏感而已。”
接手后,姜思念隔天一早就去会见了被告人。
神情萎靡的中年男人听说是自己的辩护律师来了,满是渴求的眼睛里瞬间流下眼泪,哽咽着说:“我没有杀人,救救我,我真的没有杀他们母子,我怎么会……”
不知道为什么,姜思念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的眼睛,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他不像是凶手,因为人的眼睛说不了谎。
这只是出于她个人的感觉,毕竟警方手里证据太过充足,到底他是不是真的杀了妻儿,一时也说不清楚。
“你先别激动。”姜思念坐下整理着手里的文件,连忙说,“我是天英律师事务所的律师,我叫姜思念,另外一位辩护律师有事来不了,我代他向你表示歉意。”
跟她搭档的是比她晚到律所的一个小伙子,明显对这起案子不上心,她早上打去电话问他要不要一起,小伙子带着刚睡醒的浓浓鼻音说他感冒,不来了。
姜思念倒没多在意,接着对被告人说:“马先生,如果想替自己证明清白,你对我就不能有任何一句假话,明白吗?”
那男人连忙点头,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她。
翻开随身带着的笔记本,姜思念开口:“现在请你回忆一下案发当天的情况。”
“那天是周五,我妻子去接孩子下幼儿园,晚上我喝酒……”
按照被告人的说法,他是喝醉后在家睡了一晚,隔天醒来后就发现妻子躺在自己身边已经被扼死,警察来了之后在隔壁房间里发现同样被勒死的还有他三岁的儿子,然后他就被关进警局,因为妻子的项链和孩子的眼镜上都有他的指纹。
“也就是说,整个案发经过你没有一点记忆?”
“是的。”男人痛苦地抱住头,把头深深埋到膝盖间。
“会不会存在你醉酒后过失伤害的可能?”
“不知道……我不知道……”
看他这样子,估计今天也问不出什么来。姜思念轻微叹口气,合上本子起身说:“今天就先这样,我再去现场看看,你先冷静一下,好好想想整件事情。如果有想到什么不对的地方,让狱警随时联系我。”
“好,姜律师,麻烦你了……”
那句“麻烦你了”带着浓浓的哭腔,姜思念的心莫名开始低落。这种案子太过残忍,因为不管最终这场官司如何结束,死去的人终究是死去了。
下了整夜的雨刚停下没多久,阴沉的天空又开始飘洒小雨。如果姜思念早知道她的一句话会让自己陷入无比狼狈的境地,这个境地还成了她律师生涯最丢脸的节点,而在这个节点上,她还遇上了最不想面对的人,那么她一定会选择在那群记者提问的时候闭口不言。
可惜,没有如果。
“我个人认为,我的当事人很有可能是无罪的。”
当着等在外面的众多记者,姜思念用清脆有力的声音发表自己的看法。
话音刚落下,从人群外飞进来的一只男士鞋子正正砸在她的胸口。姜思念这才发现等在外面的除了那一堆记者,还有死者的母亲、哥哥和一众气愤难平的群众。
显然,她的大言不惭已经让那些人对她燃起熊熊怒火。
借助着记者围起来的人墙躲过随之而来的攻击,姜思念撑着伞往后退去。躁动就发生在分秒之间,挤攘不开的人堆里,无论谁都寸步难行。
姜思念手里的伞在齐齐拥上来的人群里被扯得失去生气,没有想象中扔鸡蛋丢菜叶的场景,却有朝她涌来的愤怒人群和漫天飞蹿的石子。
面对如此境况,她举步维艰,退无可退。
黑色的中跟皮鞋在拥挤中不知被谁踩掉,姜思念光脚踏在湿漉漉的地面,也就不到一分钟的时间,整个场面就演变到不可控的地步。她步步后退,身后是顽强抵抗不让人流涌进大厅的警察,身前是情绪激烈的众人夹杂着记者和高举的摄像机器。
面对这个情况,她毫无办法。周身都是人,想冲出去不可能,想躲进去,身后人墙一样的警察连个缝隙都不留给她。在她不知被谁绊倒险些跌下去的前一秒,腰间突然受到一股力量,将她整个人向上托起扯进怀里。
就那两秒的时间,像是掉入水潭的瞬间被人捞起,身体轻飘飘地随着腰间那只手带来的力量往上蹿,她还来不及反应,鼻尖就轻撞在那个揽住她的男人胸口。
眼前是一片白色的男士衬衫,被吸进鼻腔的味道带着好闻的洗衣液清香,还有一点点让她莫名恍惚的熟悉气味。
她刚想抬起头,却听见男人从胸腔传来的一声闷哼,身后拥挤的人群逼得他往前移了半步。姜思念的头又重新撞回男人胸口上,离他胸口极近的脸颊感受到轻微震动。
一块握拳大的石头重重砸在他的背部,顺着腰线滑掉在地上。
姜思念在被他围起的狭小空间里重新抬起头,却只看见男人上下滚动的喉结和灌入耳朵里被她尘封心底七年之久的那道熟悉声音——
“躲好,别瞎看。”他说。
身后是推推攮攮往台阶上涌的人群,面前的男人一手搂着她,一手把她刚抬起的头又摁了回去,躲过从侧面飞来的一只鞋子。
(3)
在门口守卫的警察拿起手里的对讲机请求支援。三分钟不到的时间,就从大厅里出来整队警员,手持警棍和防暴盾驱散人群。
混乱间,姜思念的手腕被人握住,她还来不及说一句话,就光着脚跌跌撞撞地被拖出这场躁动的中心点。
她不知道此时此刻这种情况她要用什么样的方式来面对,她只不过是会见了她的当事人,说了一句她想说的话,可现在这像是发生了暴乱一样的场面究竟怎么回事?
果然长辈嘴里说的“祸从口出”都是有迹可循的。
“你放开我!”
姜思念想挣脱那双锢在她腕间的手,话刚出口就不小心一个踉跄,她重心不稳朝地上摔去,伴随着“刺啦”一声响,身上那件白色雪纺衬衣从左胸口处被生生撕去一半。姜思念跌坐在地上,回头朝人群里那个双眼通红的罪魁祸首看了一眼,一时间忘了反应。
“……”
她的衣服竟然被撕成了两半!
天空还淅淅沥沥下着小雨,姜思念呆呆跌坐在湿透的地面上。作为一名人民律师,她最狼狈的时刻怕不是就在此时此刻了。
被群殴就算了,万般狼狈地被他救也算了,可光天化日之下被人撕掉一半衣服能否一并算了?
姜思念呆愣在地上,身旁男人倒反应极快,他弯腰、伸手,一气呵成地拽起她,掀开外套就把衣衫不整的人裹进了怀里。
“这么笨,当什么律师?”
不大不小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姜思念一怔,躲在衣服下没出声。
她从回到晋宁的那天,就知道相见是不可避免的,可她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么狼狈的时候。
想推开他,可是想想此时的情况,她好歹是一个成熟的成年人,什么旧爱仇深,再见到的时候,谁先慌谁就输了。
姜思念一动不动地任他搂着走,没有开口回他一句话,反正脸也丢了,不说话就当她高冷吧。
她被带到他的车旁,碍于身上已经起不了遮羞作用的衣服,二话不说就钻了进去。
车从停车场驶出来的时候,还有少许逗留在门口的人冲上来狠命拍打车窗。姜思念透过灰暗的玻璃看到一张张狰狞的脸,或愤怒或悲切。她没法否认他们切实的哀痛,但盲目的愤怒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东西。
车子渐渐驶入正道。静谧的空间里,从姜思念的角度看过去,能看到他半边湿漉漉的头发和下颚轮廓绷出的线条,只一眼,她就把目光转到窗外。
很多年前他停留在她记忆里的最后一天,也是这个角度,她跟在他右后一步,看着他初现刚毅的下颚轮廓,那晚的月光清明,渡满了他整个肩头,她小声叫他:“钟书。”
他回过头来看着她,眼睛里像是有层浓雾,她很轻易就在里面迷了路。那时候她以为她什么都不会怕,因为他在她身边,不过一步之遥的距离……
“冷吗?”他没回头,直接扔给她一条毛巾,随后又顺手关掉了车载空调。
回过神来的姜思念这才发现自己的头发也湿嗒嗒贴着头皮。她没回答他,反而四处看一下,车里竟然连个抱枕都没有。她往他后座挪了挪避开后视镜,毛巾擦过头发后就搭在了胸口遮挡。
拿起手机给张舒怡发信息的时候,她终于开口问:“你怎么会在公安局?”
钟书双手打着方向盘,回她:“恰巧路过。”
就像是老熟人时隔多年又碰面了一样,寥寥两句后陷入寂静。
姜思念不想关心他是恰巧路过还是怎么路过。这么多年来要说她不恨他,那是不可能的,她不是什么圣母心强大到能原谅一切的人,这次回来,她就是要亲手摧毁他当年欺骗她、抛弃她去守护的那些东西。
有些恶,是掩盖不掉的,而那些困苦,也是需要铭记的。
车子驶出一段距离后,姜思念直接开口:“前面路口麻烦停车,可以的话把外套借我。”
她要下车,等张舒怡来接她。
钟书回头瞥她一眼,毫无表情道:“车可以停,外套不借。”
姜思念瞬间黑了脸:“我给你钱。”
“全球限量,钱买不到。”
呵,好笑。
“停车。”
“你确定?”他挑着眉反问她,却也没打算停车。
姜思念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还剩下的衣物,想都没想地回他:“确定。”
她双手卷起裙子最外面的那层薄纱用力一撕就撕下整块黑纱料,像是空间里根本不存在第二个人一般,她无视掉他,双手交叉脱下那件只剩下一半的雪纺衬衣,用黑纱快速在胸前裹了两圈。
这么开明的年代,她就当作只穿了内衬出门逛街,该遮的遮住就可以了。
钟书看她这样,只能慢慢把车子减速,换道后靠边停了下来。
车停稳后,随着车门解锁的咔嚓声,姜思念手快地开了车门,临要下车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脚上什么都没有。稍微顿了两秒,她还是跨出去了,手里拎着包和那仅剩一半的衬衣,一步步踩着雨水走了。
她没有对他今天的帮助表示感谢,因为不想。
两人时隔七年后的第一次相遇就在她的狼狈中结束了,姜思念走上人行道,从与他相反的方向越走越远。钟书没直接开车走,他解开手机锁屏,看了一眼屏幕上的聊天窗口。
——我到五一路了,你们在哪儿?
——你去五一路中段,龙桥那里,她在那儿附近。
——好。
(4)
钟书安静地坐在驾驶座,牙齿轻轻咬着大拇指的指甲盖。
他一思考就喜欢咬指甲,这个坏习惯还是姜思念最先发现的。中学时他为了市里的物理竞赛整日心力交瘁无限刷题,她那时候就算写完了作业也喜欢待在他身边,睡觉、画画、听音乐,偶尔会枕着手臂看他解题,笑也是轻轻的,不敢发出声音,生怕打扰到他。可有一次她像是忍无可忍地打断他的思路,双手捧过他的脸训斥道:“我说钟同学,念了这么多年书,指甲盖里有多少细菌你不知道吗?还老啃它,早晚有一天指甲会被你啃完的。”
“嗯?”他被她捧着脸,噘着嘴唇含糊问,“我有啃指甲?”
反问的时候,他转过视线去看不自觉还撑在嘴边的手,大拇指的指甲盖被啃得有些泛白,相较其余的指甲是有些薄。那是他第一次发现自己有这样的习惯,他看着她像老妈子一样在旁边絮絮叨叨地告诉他这个习惯多不好,瞬间就长了记性,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啃过指甲。
以为已经改掉的习惯,在她离开后又在他身上卷土重来,每次都是陷入深思后,不自知地啃了起来,他不知道怎么去控制,只是偶尔看着泛白的指甲盖,又深陷那些有她在的时光里。
她小时候也和现在一样倔强,倔起来不管不顾,谁拉都没用,可他不知道的是她竟这么笨,笨到手足无措地任人围攻。
不借她外套,是怕她太早离开,能和她待在那么近的距离里,多一秒也好。停车让她走,是因为接她的人到了,她如今不想见到他,不想离他近,他都知道。
如果不是张舒怡着急告诉他,她有危险,他也不想这么快就重新去到她身边。
但是真好,承蒙上天眷顾,他今天抱了她,很知足。
果真在龙桥尾接到姜思念后,张舒怡瞪着一双大眼看车后座裹着黑纱露着肩头略有些小性感的女人惊讶道:“天啊,我家鲶鱼小姐,你这是发生了什么?”
姜思念给她一个“自己看自己体会”的眼神,没心情搭理她。
初中的时候,她和张舒怡一起搭档演过一个舞台剧,她扮演一个懵懂无知的鲶鱼精,又恰巧她的名字里有个“念”,于是“鲶鱼”这个专属于张舒怡能叫的外号就从此长存于世了。
张舒怡见姜思念不说话,悄悄转身回去开车。
张舒怡不敢多问,如果让鲶鱼知道自己是让钟书去警局目睹她如此狼狈的始作俑者,那差不多可以挥挥衣袖,完美谢幕了。
张舒怡心虚,但是转念一想,她今天为了来救鲶鱼于危难之中,可是觍着脸找张乐瑶借了这辆通体粉红骚气十足的吉普车啊!她能在刚和亲姐闹完别扭不到两小时又厚着脸皮去借车,光凭她这颗忍辱负重的心,就算哪天鲶鱼知道了真相,应该也能原谅她吧?
这么想着,已经心安了大半。
折腾半天,姜思念回到家洗了个热水澡,蒙头大睡一觉,再醒来已经是傍晚时分。
张舒怡穿着她的睡衣盘腿窝在沙发里吃薯片刷新闻,瞟见她出来,随意问了一句:“醒啦?”
“嗯,你没回公司?”
她中午回来后整个人都恍恍惚惚的,洗过澡就直接睡了,没想到醒来张舒怡还没走。
“恭喜你,我的朋友,你感冒了。”淋一早上的雨,又是光脚又是湿身的,她不感冒谁感冒?
“是吗?”
张舒怡一提醒,姜思念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鼻腔通气不顺畅,难怪她一下午都睡不安稳。
张舒怡放下手机,一边往厨房走一边说:“下午没什么事,我就没去公司了。你得感谢我没走,不然此时此刻才睡醒的人哪能喝上热腾腾的粥呢?”
“感谢你,我的朋友。”姜思念跟在后面也一起去了厨房。
刚回到晋宁的时候,姜思念托张舒怡帮她找一份资料,喝粥的时候,她想起来问:“我让你帮忙弄的那个,有消息了吗?”
张舒怡想了两秒才明白过来她说的什么东西,沉吟着说:“暂时还没有,估计得再等一段时间。”
姜思念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想来也没这么快,只是随口问问,关注点并没有在这件事情上。
头顶吊灯发出的暖色光亮柔柔地照射在餐桌上,两人各自低头喝着碗里的白粥。好久之后,姜思念才酿着鼻音,闷闷开口:“你和钟书,经常联系吗?”
“啊?”张舒怡蒙了一秒,随后眼神闪躲地回她,“也……也没有,就是偶尔问候一下近况。”
张舒怡心虚地看着对面抬头和自己对视一眼又低下头的人,心里有些慌。
姜思念没有再往下接话,心里沉甸甸的。
整件事情其实很容易想明白,她身边知道她当天一早去会见当事人的只有张舒怡一个,能猜到她会因为直言不讳引来危险的人也只有对记者行业敏感度极高的张舒怡,而最最主要的,她当时在钟书车上给张舒怡发的消息只说了江湖救急,要张舒怡来接自己,并没有说去哪里接,张舒怡却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她,这中间有些什么关联,她静下心来仔细一想就能想得明明白白。
她的这位好友好像从小到大一直都在为她操心。她离开石源镇的这些年,张舒怡不是没有跟她提过钟书,只不过每次都被她毫无回转之地地打压下去,渐渐地,也就不再在她面前说起那个名字了。
这么多年来,她不想听不想看,不想了解关于那个人的一切,她想自己最好能连对他的恨都消失殆尽,毫无情感更能让人遇事冷静。可是,今天发生的这些事她细细回想起来,自己的狼狈和理智里,分明还带了一丝慌乱。
(5)
本来加了糖的白粥硬生生喝得寡淡无味,张舒怡看着低头只顾喝粥沉默不语的人,已经忐忑到没什么喝粥的心情了。放下勺子,她试探开口:“你有没有想过,在当年的那件事里钟书没有……”
“我不会去想。”姜思念抬起头来打断她,“不管当年那件事最终结果是什么,都跟他脱不了关系,再想些没用的东西做什么?徒增牵绊吗?”
看她这一点没变的样子,张舒怡深深叹了口气:“钟书他……”
“舒怡,他当年拿走那份资料消失了,离开我了,他让我在原本就已经很艰难的境地里更加寸步难行,不管他当年有什么原因,我都不想再跟他有任何的牵扯,更何况……”她顿了一下,接着说,“他是磷源集团的太子爷,当年的那场矿洞坍塌案和最终引起的暴乱就是他父亲一手掌权的公司造成的,这些你不是不知道,为什么你还要这样?他从一开始就在瞒着我们,所有的一切我都像傻子一样,你没有在那起事故里失去至亲,你不知道我有多恨,我的养父,直到现在尸骨还深埋在那座荒芜的矿山下,还有我的哥哥,他本来应该要有优秀到会发光的人生,可现在呢?他在做什么?他在每天早出晚归为我挣学费,挣我跟他能活下去的钱,现在你要让我把他钟书当作一个不相关的人,可能吗?”
在当年的那场动乱里,她是完完全全的弱者和失败者,但真正让她倒下的却是风雨中那个少年的不辞而别。她红了眼眶,几近哽咽:“他当年就那么悄无声息地抛弃了我……”
丧亲之痛,七年磨难,她都没有怪在他身上,她在乎的点始终是他不告而别的离开。
他为了父亲,舍弃了那时候本就在风雨中摇摇欲坠的她。
“好了好了,没事,我不管了,不管了……”
张舒怡除了叹气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绕过餐桌拍拍姜思念的背。这还是这么多年来,鲶鱼第一次在自己面前说起当年那件事,是她忽略了,忽略了鲶鱼心里那道伤口有多么大。
姜思念这些年来活得太艰难,也太尖锐,早已经不是年少时在田间陪自己捉蜻蜓笑得灿然无比的小鲶鱼了。
说来说去,她始终还是没有钟书了解眼前这个人,所以这么多年来他都不让她多说什么,但她还是很多次地在试探,却每次都无疾而终了。
姜思念情绪低落,张舒怡陪了她一整晚没走。
第二天一大早,张乐瑶打来电话催张舒怡还车,张舒怡站在客厅里对着手机囔囔:“催催催,小气鬼!马上开来还你,真的是。下个月我自己买辆车,气死你……”
张舒怡对着手机气冲冲囔了一堆,听筒却只冷冷地传来几个字:“你有本事买辆豪车来气死我。”
噎了一下,张舒怡秒丧:“买不起……”
“买不起就赶紧滚回来给我煮早餐,说好的借你车,你给我煮一个月肉粥呢?”
“好嘞您,马上回来。”
完了,她这奴性是随谁了?
想想她老爹在家里的地位,怕是随了亲爹了。
姜思念起床的时候,张舒怡刚走没一会儿,餐桌上的面包和煎蛋还热着,她洗漱完匆匆吃两口就出了门。
她今天要去案发现场看一下,看有没有什么被忽略掉的点,理一理思路。
晋宁的早高峰简直能堵到怀疑人生,一路走走停停,终于到案发小区的时候,差不多快中午了。
这个小区也是在一个老式的住宅区,七层楼户型,当事人家住在地下一层。不过这个小区的构造很奇怪,在低于供人行走的道路下还有一层住房,负一楼。
她进入小区后对遇到的每一个人都询问了他们关于案发家庭平时的一些情况,但所有人都是看她一眼就闭口不言了。正在另外想办法的时候,胸前挂着的工作牌却突然向下一坠,一只手从她身后伸来,“咔嚓”一声就灵活地把她的工作牌从挂绳上脱开了。
“天英律师事务所?”身后蓦然响起的声音吓了姜思念一跳,没等她反应,那声音又接着说,“你们律师出门查案都不带脑子的吗?”
姜思念转头一看,足足比她高一个头的男人以近乎贴到她后背的距离拎着她的工作牌前后翻看,她一个转身往后退两步,急道:“你干什么?”
她这时才看清,面前的人是一个穿警服的年轻小伙儿,她气哄哄地朝他伸出手:“请把工作牌还给我!”
本来走访就碰了一鼻子灰,现在竟然还冒出个小子说她没带脑子出门,这恐怕是出门没踩着吉时吧。
“姜思念?”那人还拎着她的工作牌,却转了目光看向她,略带审视地咧着嘴角说,“你不暗里走访,还挂着个工作牌四处晃悠,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在给嫌疑人做辩护律师吗?”
她一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之前为了能顺利通过小区门卫,把工作牌挂在脖子上忘了取下来,原来这才是那些人不愿意给她提供线索的原因。
姜思念心里一瘪,还是不输气势地怼回去:“光天化日之下抢东西,还穿着警服,生怕别人不知道你这个警察没有礼貌吗?”
说话间,她倾身上前,手迅速从他胸口掠过,咻一下抢走他胸前口袋里的工作证。她学着他刚才念自己名字的审视模样念出了声:“晋宁市公安局,实习警官周羡?”
周羡:“……”
现在的小姐姐都这么让人招架不住了吗?他只不过是想逗逗她,没想到她这招反击也是很让人服气了。
他哭笑不得,立马乖乖地把她的工作牌插回她的衣服口袋里,连忙说:“别当真啊,我也是过来查案的,跟你同一起案件,要不要咱俩组个队?”
“查案?”姜思念忽略他的组队请求,也学着他的样子把工作证插回去,问,“你们警方不是已经拿到证据请了证人,都移交检察院起诉了,还查什么案?”
周羡拍拍口袋里回归的证件,回她:“证据多多益善,得让你这官司打起来有难度啊。”
姜思念皱起眉头瞪他一眼,没再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