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武将之首王敬鹤不在朝中,坐镇北部边境,与北陆两大王廷遥遥对峙,所以第一个走入大殿的,往往是文官之首,国师李元深。
可是今日,当王敬鹤大步流星走到奉天殿门外时,他却没有直接进去,而是站在门外,等着李元深,以及这位国师大人扶着的老人,东辽老宰相柳赤阳。
苏景琮比王敬鹤慢一些,但却比两个佝偻老人快许多,很快拾阶而上,走到殿门外。他才不管朝堂里面那些稀奇古怪的规矩,更何况,他也不知道到底有什么规矩,直接一脚踏入奉天殿。
王敬鹤眉头一皱,身上气势奔涌而出,将苏景琮的身子压制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得。苏景琮面色涨红,咬牙怒视着这位东唐一百多位将军中,军功最卓著之人。王敬鹤却是连看都不看,直接回头,望着蹒跚而行的那两个老文官。
苏景琮深吸口气,不再去多想这场羞辱。当年跟在他父皇身边的牵马年轻人,从不吝啬给他一个笑脸,果然是换了主子后,就该刮目相看了。
两个老头慢吞吞的走来后,与王敬鹤视线交织,这才走入大殿。
王敬鹤松开对苏景琮的气势压制,第三个进入奉天殿。苏景琮定了定心神,第四个走了进去。
当有资格入殿面圣的大臣各自站定,一身正黄龙袍的皇帝终于出现。当今天子膝下只有两个女儿,自然也就没有皇子入殿旁听朝会。
文官居左,武将居右,泾渭分明。
站在龙椅前的皇帝没有着急落座,挥手道:“给柳老丞相上座。”
立即有两名手脚伶俐的太监,抬着一张沉重黄花梨太师椅过来,放在柳赤阳身后。
老人向皇帝道谢后安然坐在椅子上,不是他太不客气,委实是因为他这把老骨头,站着撑不了一场朝会。当初东辽国破后,他为保百姓不受生灵涂炭,且能被东唐当作普通百姓平等视之,无奈之下忍辱负重背上骂名,入东唐朝廷为官。
稳固东辽局势的这份情,天子苏家一直记得。
大太监赵禄宣出声开启早朝礼仪,皇帝落座,大殿内外文武百官跪下叩拜,但仍有两人直挺挺站着。
一人是战功卓著的王敬鹤,一人是一袭大红蟒衣的苏景琮,他们二人都有一个共同特点,腰间悬配一柄相同的唐刀。先皇留有遗言,悬配他赐下的三柄唐刀入朝者,面圣无需叩拜。
苏景琮抬头直视龙椅上的那个男人,心中轻声道:“爹,莫非今天这一幕,你当年便料到,所以才赐给琮儿一把刀,让我不用跪拜二哥?”
当今天子苏景逸略微低头,望着已经与他六年未见的弟弟,他微微勾着唇角,神色玩味。
见皇帝看过来,苏景琮索性抬起头,去打量这阔别六年的奉天殿。
皇帝终于开口,一声“众爱卿平身”让所有跪在地上的人起来。
大太监赵禄宣轻细嗓音传下:“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一些官员立即出来,将早就准备好的政事讲了出来,请皇帝定夺。事情处理的极快,十来件能决定一方百姓生计的大事,就在京官几句话里拍板敲定,大殿陷入诡异的沉默。
见无人出言,苏景琮上前一步,沉声道:“启奏陛下,前任国师昨夜薨逝家中,臣弟以为,需立即给华老国师一个恰当的谥号。”
朝中早便知晓这件事情,自然无人大为意外,只是谁也没有料到,本该礼部提议的事情,这位六年不曾入京的藩王,竟然当了这个出头鸟。想想也便释然,当年那位老国师可是极其看重这位藩王,甚至于他专门让先皇赐婚,只等自己女儿及笄以后,便嫁为太子妃。
当朝国师眯起眼,对此不闻不问,也不发表任何看法。坐在太师椅上的老人柳赤阳则靠着椅背,一字不落的仔细听着。王敬鹤看了苏景琮一眼,若有深意。
皇帝睁开不知何时闭上的双眼,望着苏景琮道:“不知岐王对此事有何建议?”
苏景琮躬身轻声道:“三十年前华老国师方入朝堂,举十二疏被先皇采纳为治国之本;先皇率军三征大齐,华老国师坐镇后方,稳定物价,为前线源源不断送去钱粮辎重;十三年前华老国师建言改革吏治,精简地方官,改善地方官混乱的局面。凭此三功,臣弟以为,可授华老国师文成谥号。”
满堂哗然。虽然早有人料到岐王苏景琮会替他师父争取一个极为靠前的谥号,但谁也没有想到,这位第一次在朝堂建言的藩王,竟然狮子大开口到这种程度,直接就是文十八谥号里排在第三的文成,仅次于文正和文贞。
不谈一百二十年前尚建都太安的东唐,自东唐迁都金京以后这一百二十年间,获得文正文贞谥号的,仅有寥寥一十一人。其中文正四人,文贞七人,若给了华天文成谥号,岂不是就说,他在一百二十年间的文官里,至少能排到第十二位?
王敬鹤不再沉默,上前半步,苏景琮与他对视了一眼,握紧双拳。他真担心这个战功卓著的武将,因为先前入殿时看自己不顺眼,就在这个时候落井下石。
王敬鹤无视苏景琮凌厉的目光,平静道:“臣以为,岐王所言,句句属实,无半点夸大,据此来看,应当授予华老国师文成谥号。”
苏景琮松开拳头,十分意外。他收回视线,摸了摸鼻子。
皇帝望向其他有资格说话的权臣,轻声问道:“不知李师父和柳丞相认为授予华老国师什么谥号合适?”
当朝国师李元深面无表情道:“文成稍过,文忠不足。”
柳赤阳从太师椅上站起来,声音苍老道:“华老国师辅国有功,治学培育英杰无数,为朝堂输送新鲜血液。以老臣所想,陛下当授文成之谥号于华老国师,给天下读书人立一个表率。”
这位皇帝陛下最后想在大殿里,找负责此事的礼部尚书,却发现那个老人并未上朝,这才记起礼部尚书告病一事。
他微微一笑,道:“众爱卿所言,皆有道理,但朕以为,都太过小家子气,未免失了格局。”
他望向王敬鹤道:“王将军,你当初随我父皇三征大齐,若无华老国师后勤保障,能否三战皆胜?”
没等那位大将军回答,他又看向赵明鹤,笑道:“赵明鹤赵爱卿,若无你第一任师父栽培,你能否有如今的才学?”
最后,这位皇帝从龙椅上站起来,平静道:“我大唐立国三百年,凭的是如同诸位一般的无数天下英杰。华老国师一生为国操劳,朕以为,当授予他文贞谥号!退朝。”
谁也没有看到,苏景琮脸上有难以觉察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