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山西平阳府,白头村。
说起来,白头村只是临近小盘县的一处普通村庄。因其近几年天灾连连,前几年又有建奴肆掠,所以村内大部分的年轻人都去外头找寻生计,村内只留下垂垂老矣的老者和呀呀学语的幼童,故而得了这一白头村的名头。
可今日一过,白头村却注定是要史书留名了,只因为大朱昭烈皇帝陛下狗剩儿大半夜的率领五六十座下天兵占领了这座村子。
虽然村内的百姓也不知道这穿着破烂,一脸惶惶衰样的所谓的大朱天兵是从哪冒出来的,但那天兵手中一把把明晃晃的刀兵和满身的匪气却做不了假。所以村内的老幼很明智的选择了配合——这年头,能活着就已经很不错了,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是故,当一黑脸大汉抱着一个胸口中箭的麻子脸征用房屋时,本村的乡老王应绿就非常识趣的让出了自家的小院落,住到了隔壁赵二柱子媳妇家去了。
……
一夜帐暖灯无眠,月半巫山雨霖霖。
次日清早,当王应绿王乡老佝偻着老腰,拄着拐儿,一脸意犹未尽的从赵二柱子媳妇家出来时,迎面就见着一个留着八字胡,长得兔头獐脑,一副师爷打扮的家伙在一个小兵的带领下急匆匆的走入了自家那间院落中。
“啧啧……看样子,这伙子流寇已经乱了啊。”王应绿眯着有些昏花的眼睛,嘴角露出了一抹冷笑。
“王老。”身后有一汉子低声叫唤道。
王应绿闻言,面色淡淡,头也没回,不动声色的低声问道:“赵二柱子,怎么样了?我让你和虎子昨晚出去,可是找到官兵了没?”
赵二柱子疲惫的脸上露出一丝喜色,飞快的回答道:“找到啦。王老你可真是太神了!果然如你所说,那什么狗屁大朱天兵,不过就是一群被剿的流寇。现在虎子正带着官兵往这儿赶来呢,那位带队的官兵大人派我连夜回来传话说,希望我们可以拖上这伙流寇一会,他们会悄悄地进村……”
“祖宗保佑!那位大人还说,到时候里应外合,拿下这伙流寇,论功可赏百钱,还可以当官哩!那可是官啊,我们祖宗坟上都会冒青烟的哩。”赵二柱子越说越兴奋,喜色已经流于颜表。
“大定。大定。这年轻人啊,一定要沉的住气啊。”王乡老颤颤悠悠的在夏风中晃悠着身子,宛如随时都会散架一般,那细微的声音透过风儿慢悠悠的传入身后汉子的耳中,“你这就去纠集村内剩余的游勇罢,定要仔细着些,这升官发财的机会啊,过了可就碰不上喽。”
…………
————
许子言许师爷刚刚被一个脸色惶惶的流寇带着走入了白头村一间不算太大的院落之中,院落门口,挂着写着“王府”二字的牌匾。
他早得了那庄公子的信儿,有了准备,所以一听到狗剩儿败走白头村,便立刻利用师爷的身份,命令留守在小盘县的四五十个流寇带着抢到的粮食直接弃城而走,前往白头村与这群败军汇合。
对于狗剩儿的失望,让他不知怎么就想透彻了,不管将来是打算率队接受招安,又或者是投奔李自成手下,再或者投奔关外当舔狗,自己必须先拥有一定的实力,才能拥有话语权。
否则的话,便会如狗剩儿那般,明面上对你恭恭敬敬,实际上却只是将你当成了私有财产一般随意处置。
也正是因为想通了这一点,他才同意了那庄公子的计划,想要去成为这伙流寇的头子。
他可不想再去辅佐一个猪队友了。
顺着带路的流寇指引,徐子言走入了王府的一间偏厅之中。一步入其中,他立马就感受到一阵惨淡的气氛迎面扑来。张三疯和梅仁全俱是神色悲哀的站在房中的一张木床两侧,而一个七八岁的陌生娃娃则伏在床边,扯着脖子痛苦,那哭叫声听着好不凄惨。
而在那木床之上,狗剩儿顶着他那一脸的麻子,一动不动的躺着,就如同是死了一般,在他的胸口之上,还斜插着一尾箭羽。
看见许子言进来,梅仁全那死气沉沉的双眼才略微转动了一下,冲着许子言挤出一个苦涩的笑容道:“许师爷……您来啦。”
“将军他……怎么样了?”许子言走上前去,又看了一眼挺在床上的狗剩儿,忍不住叹了口气,低声问道。
昨晚那场败仗的情况,其实他还是知道一些的。那一战,狗剩子胸口中箭,生死不知,关二牛,黄四羊,马五甲,赵六才具皆战死,宋献策不知跑哪去了,只留下张三疯和梅仁全带着五十来个残兵败将败退白头村,凄惨的很。
只能说,被白莲教惦记上了,也活该着该倒大霉了。
梅仁全摇了摇头,神色惨然的绝望道:“怕是快不行了……那长箭正中心口,大哥他……他现在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了,怕是,怕是熬不过……”说着说着,鼻子一抽,大豆的泪水便从他眼中滚滚而落。
“哭哭哭!哭什么哭!我们兄弟七个就你脾气最软,一天到晚就会哭!”张三疯抬手抹了抹眼角,瞪眼骂骂咧咧的骂道:“都怪那杀千刀的臭道士!若不是他率先跑了,怎会如此境地!要不是那厮不知道溜哪了,老子现在就砍了他丫的!草!”
骂完怒气依旧不减,操起手中的板斧,狠狠的将身旁的一张木椅劈成了碎片,那轰然炸裂的场景,吓得那埋头在床边痛苦的小娃娃的哭声都忍不住一滞。
“好了……三弟,不要闹了……”微弱的声音忽然从一旁响了起来,随后就看那原本昏迷中的狗剩儿缓缓的睁开了双眼,艰难的开口说道,“我睡的昏沉,就听得你的叫唤。”
“大哥……”
“大哥……”
“爹……”
…………
爹?狗剩儿竟然还有个这么大的儿子?许子言目光一闪,心中忍不住有些惊疑不定。他此次前来是来夺权的,但如果那狗剩儿有继承人,这权……怕是不好夺取啊。
狗剩儿吃力的摆了摆手,阻止了一众人的哭声。随后他瞪着一双无神的眼睛缓缓向四周扫视,待看到许子言,这才露出了一丝心满意足的笑容:“先生,你到底还是来了。”
“大将军……”许子言赶忙上前一步握住了狗剩儿抬起的手掌,一脸深情的道。如此关头,他自然不会说他是为了图谋狗剩儿的这支流寇的领导权才专程过来的,而且,不知道为什么,看到狗剩儿这幅模样,他心中竟然升起了一股戚戚然。
“先生……”狗剩儿张了张嘴,忽得露出一丝苦笑,“悔不听先生所言,我错了,还连累了我的二弟,四弟,五弟,六弟惨死……此乃天要亡我啊。先生是读书人,我死之后,我的兄弟们还请先生多多担待则个了。”
许子言愣了愣,他虽然的确是想谋了这伙流寇的领导权,但话还没开口呢,这狗剩儿怎么就这么配合的把指挥权乖乖送上来了?
“大哥,你凭地说什么浑话!大哥怎么会死!”一旁的张三疯满脸恼怒道。
“三弟住口!”狗剩儿摇了摇头,握着许子言的手,唏嘘的笑道,“这便是命啊。我醒来后得知此处是白头村,便知我离死已经是不远了,苦苦支撑着这一口气,只是为了等先生过来罢了……想当初,刘备亡于白帝城……哎,我与那刘备何其相像,这白头村必是我亡命之地啊。”
哪里像了?!许子言嘴角忍不住抽了抽,差点就没忍住张口吐槽道,但还好还是忍住了,要不然就太坏气氛了。
就见那狗剩儿顿了顿,大口呼吸了两下,轻声唤过一旁哭泣的小娃娃,又开口说道:“先生是读书人,那自然是厉害的。这是我刚认的义子——狗蛋。若是他可以辅佐,你就帮帮他吧。若是他实在不像样,你就成为首领,帮我好好照顾我的兄弟们吧。三弟,七弟,你们万不可忤逆了先生。”
“狗蛋,从此以后,这便是你的老师,以后你对待他,要如同对待我那一般。听明白了吗?”
“义父……”那小娃娃闻言鼻子一抽,又凄厉的哭了起来,可是仔细一看,却是一点眼泪都没有,只是在干喊嗓子罢了。
许子言嘴角又忍不住抽了抽,难怪怎么有这么强烈的既视感,白帝城托孤?感情这狗剩子临死了,还不忘玩一出白头村托孤?这是有多把自己当成刘备看啊喂!!
狗剩儿安排完这一切,便目光热切的看向许子言,虚弱的开口问道:“先生,你意下如何?”
许子言微微抬了抬眉毛,有些心虚的顺手摸了摸嘴边的八字胡,轻声说道:“大将军,您的义子年岁毕竟小了些。不过还请将军放心,你死后,我会代你为成为首领,好好带领你的兄弟们的在这乱世中活下去的。”
听到许子言的答复,狗剩儿浑身一个战栗,忽然猛的睁大了眼睛,颤颤抖抖的指着许子言,哆哆嗦嗦的道:“你……你……你……戏文里不是……是这么……说……”
然而,话还没说完,狗剩儿脑袋一偏,手已经无力的摔落在床榻上,彻底的没了声息。
许子言眼角含泪,一脸悲痛道:“大将军,他去了……”
“大哥!!”
“大哥……”
“义父啊!!”
偏厅之中,顿时哭声震天。
后世野史遂记载:是日,大朱昭烈帝,狗剩儿,故于白头村中,笃前召其师爷许于塌前,属以后事,谓曰:“君之才,十倍于我。此我义子,若可辅,辅之,不可辅,君可自取。”
师爷许泣答曰:“我必将取而代之也,奴勿虑也!”
昭烈帝遂大笑三声,安心而去,享年……嗯,不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