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哥哥不是无缘无故离开柳梢头的,他是被放逐的。那年夏天,大旱,田地干涸,他整日在山间游荡,诗兴勃发,一口气烧了三座大山。
林妈妈去仙洞镇找镇长,辗转反侧,搞定了这件事,没让他坐牢,但条件是,他永远不得回仙洞镇柳梢头村。镇长好人做到底,托人在省城帮林哥哥找了一份工作,把林哥哥永远驱离了家乡。
当我以全县第一的成绩考上省城的师范学院时,镇长到我们家来祝贺,我朝他泼了三瓢水,才算浇灭了心中的火。
柳梢头是我最爱的村,仙洞镇却成了我最讨厌的镇,不,我只是讨厌那个镇长。仙洞镇有一个著名的岩洞,林哥哥曾带我去过一次。
林哥哥曾站在仙洞镇的岩洞前问我:“小尔,你觉得我能成为一个诗人吗?”
时值正午,阳光照得岩洞周围的青草闪闪发亮,岩洞口垂下的那条石柱,反射出白光,天蓝得让人想大声叫。林哥哥彼时,像一头壮实的小牛犊,面色红润,生机勃勃,完全是个快乐的农民形象。
我不该回答他说:“能啊,你一定能!”
他那时多么原始啊,后来,他嫌这没有高贵的诗气,硬是把自己弄得面色苍白,走路再也生不出风。我安慰不了这一切。
这都怪仙洞镇的洞。
那洞离仙洞镇政府十八里地。提到它,当地人都要习惯性地从一首诗说起。据有关部门的阴阳专家考证,这首诗为极品。
暮色苍茫看劲松,
乱云飞渡仍从容。
天生一个仙人洞,
无限风光在险峰。
我不知道这些阴阳专家在实地看过仙洞镇的岩洞之后,会有怎样的鉴定。此洞洞口杂草丛生,洞长几十里,无人探到过底。最奇妙的是,洞口无故悬了一石柱,从洞顶石缝中漏下,卡在洞口上方,阳光一来,光影效果极佳。据传仙洞镇自有人迹以来,它就坚挺着没有动弹过。
此洞没有进行旅游开发,证明仙洞镇的领导还是很有操守的。
仙洞镇一共两条街,街道呈“人”字形,一撇一捺通向两个邻县,字头通向县城。人字左撇街道主售衣服、鞋子、箱包等,解决人们的外在需求,镇上的人们叫它“穿着打扮街”,简称“打扮街”。人字右捺街道由饭店、食品店、美发店、菜市场等组成,解决人们的内在需求,镇上的人们称之为“饮食男女街”,简称“男女街”。比起省城里“堕落街”这样的名字来,这两个名字很向上。
人字形的分岔口,有一个等腰三角形花坛,里面种着荆棘花(因为这种花不用管它死活,它反正会活),镇上人称这个三角花坛为“花园”,三角也省略了,因为此地仅此一处,无须特指。只有外来人才迷惑,不知道花园在哪里,花园有多大,花园里是否可以去赏花。
等腰三角形花园的两条腰旁边,分别是仙洞镇的政府楼和医院楼。两座楼都很破旧,证明他们没有搞腐败。它们显得破旧是因为街道旁竖起了很多辉煌的居民楼,这些居民楼是不是政府楼里人和医院楼里人住的,不得而知。
我和林哥哥,走过花园,走过男女街,去看那个岩洞,当然,还经过了镇中学。
镇中学建在“人”字形街道区的裤裆下面,显然没请风水先生看过。不过当地却有一句流传已久的古话,叫做:裤裆佬,真英雄,衣锦还乡满江红。这句话一直激荡着镇中学里的少年,让他们整天逃课去打牌抽烟、看碟泡妞、偷鸡摸狗,以为自己十八年后,必定能从裤裆里飞出去,然后开着小车衣锦还乡。他们其实是一些头脑简单、思想朴实的小混混。如果林哥哥那时没有密集恐惧症,不喜欢群体动物,可能也做了这样的小混混。
去看岩洞的那次,我和林哥哥被这样一群小混混给堵了。就在去往岩洞的山间马路上,他们围成一个圈,把我和林哥哥圈在中间。除了老大外,这帮人都是初中生。
那天太阳很大,晒得人昏昏欲睡,他们很无聊,想找点乐子,要我和林哥哥表演舌吻。他们推攘着我们,吹着口哨,转着圈。林哥哥开始很愤怒,想反抗,但他马上看清楚了,他们老大腰里别着一把短斧,其他人手里拿着短棍。他便冷静下来,想着怎么突围。可还没开始想,屁股上便被踹了一脚,接着一阵哄笑。我回头一看,是个小矮个,嘴上还没长毛,剃个毛毛虫莫西干头,很可笑。我刚想笑,突然觉得这人有点面熟。他看我盯着他,便用右手的棍子在左手掌上敲了敲,说:“看什么看?”其他混混回答他:“你好看呗!”
又是一阵哄笑。
我悄悄问林哥哥:“要不要哭?”
林哥哥说:“没用。”
我突然想起来了,大喊一声:“朱洋!”
混混们安静了下来。小矮个问:“你认识我哥?”
果然跟朱洋有关系。
朱洋是我在仙洞镇中学读了一个学期初一,唯一记得的名字。因为他还有一个外号,叫磨刀霍霍。有两个来历,一是我们当时学的《木兰诗》,里面有一句“磨刀霍霍向猪羊”。每次读到这一句,大家都要看向朱洋。最后这事演变成,同学们看到朱洋,就先有人喊“磨刀霍霍”,后有人接“向朱洋”,似乎他有了一个外国名字:磨刀霍霍·向朱洋。朱洋是我的同桌,也是个小混混。他有个好处,从不欺负班里的同学,说兔子不吃窝边草,所以这个名字也只有班里同学敢叫。别人不敢叫,是因为朱洋确实很擅长使刀,这也是磨刀霍霍外号的第二个来历。听说他小学五年级时,就因为善于使用五毛钱一把的小刀子而出名,打架时专门划人掌心。初中时他使用一把枪刀,是用一只梭镖头改制的,我没见过,听说似剑似枪又似刀,三不像,他总是藏在裤脚处,用喇叭牛仔裤盖住,会在系鞋带时冷不丁抽出来。
我只见过他做的土枪,用粗铁丝缠成,还绑了很多皮筋,我见到时觉得很土,不相信能开火。朱洋告诉我,那把枪只开过一次火,就是第一次试用的时候,准确地说,是走火,结果是把他奶奶的眼睛给喷瞎了一只,因为枪打到了火盆里,而他奶奶在火盆面前烤火。走火后,枪就再也没用过,成了玩具,所以给我看。我问哪来的火硝,他说,最简单的方法是,拆用鞭炮里的。朱洋因刀和枪而声名在外,具体什么名声我也不是很清楚。有一次他问我想不想跟他混,做他小妹,我郑重其事地想了三天,然后找了个借口告诉他说:“我有密集恐惧症。”他不明白什么意思,我解释说:“就是看到很多同样的东西堆在一起就头晕,自己也不能跟许多人在一起,会晕倒。”他说:“哦,我明白了,你就是跟狗一样嘛,喜欢一个人到处晃荡。”那时我还不太高兴,以为他的比喻太低级。猪、狗、羊是同类,跟混混一样,都喜欢群居,生活比较低级,我以为人要过更高级的生活。多年后我养了一条狗,才知道,比起狗来,我就是一个混混。
当年我转学时,听说朱洋已经混成了当地斧头帮的小头目。
见我半天没吭声,小矮个准备踢我,我赶紧问:“朱洋呢?”
他脚一转,又踢向了林哥哥。林哥哥忍痛低哼一声。
我大叫:“你们不能这样,朱洋是我同学!”
别斧头的老大哈哈大笑:“那好,我们让你去见朱洋!”
我一愣:“真的?他在哪?”
小矮个踢了林哥哥第三脚,正中尾椎骨,痛得他往后一仰,双手摸着那里。
小矮个骂:“白痴,我哥已经死啦!”
混混们又大笑。我真傻了,朱洋死了?
混混们又转动起来,林哥哥抱住了我。我说:“没事,我有办法,容我再想想。”但其实我脑子已经不转了。突然,我不由自主地大笑起来,笑得非常疯癫。头向后仰,浑身抽搐。林哥哥不得不松开手,困惑地看着我。
斧头老大示意混混们停下,下巴朝我扬了一下,问林哥哥:“你这妞怎么回事?傻的,还是想跟我耍诈?”
林哥哥叹了口气,说:“她不是我妞,她是我妹。她是疯的,她疯了。我只是想带她来看一看岩洞,拜拜洞神。”
我边笑边脱鞋,朝混混们扔鞋子。混混们躲开鞋子,起哄。
小矮个说:“老大,这妞跟你妹妹一样啊,喜欢扔鞋子。”
这次大家没有哄笑,都看着小矮个。我开始高声唱起歌来,没有歌词,就是对着马路边的石山哼哼哈哈拉长短调。
小矮个慌了:“老、老、老大,我、我说错话了,对不起。”
老大显得很不耐烦,从腰间掏出斧头,对小矮个说:“你过来。”
小矮个和老大在圆圈的对面点站着,他从我身边走过,作势要扇林哥哥,见老大瞪着他,他收了手,谄笑着朝老大走去。他一走到老大身边,老大就高举斧头朝他劈去。他吓得抱头一蹲,大家又哄笑起来。他一抬头,老大在用斧头削指甲。
老大不看我们,抬头看了一下太阳,说:“今天太热,又有一个疯子,算你们走运。我从来不为难疯子。”
说完,他朝一个矮壮的家伙扬扬下巴,那家伙忽地冲到林哥哥面前,一棍子打在林哥哥腿窝处,林哥哥不由自主跪了下去,他搜林哥哥的口袋。我居然围着林哥哥转圈唱歌,林哥哥看着我,似乎在责备我演得未免也太投入。林哥哥被搜出四十四块和两把手电筒。矮壮个朝林哥哥背上踹了一脚,林哥哥手撑到了地上。矮壮个把钱交给老大,手电筒别在自己腰间。
老大把斧头一收,说:“走。”
圆圈忽地散去,一声摩托车响。
老大是骑摩托来的,他已上了摩托车,绝尘而去,其他小混混踩着自行车费力地跟在后面。
我看着他们的背影,突然停住歌声,大声追问:“朱洋什么时候死的?”
骑在最后面的小矮个回头答:“你去死吧。”
林哥哥站起来,说:“手电筒被他们拿走了,我们看不成岩洞了。”
他帮我捡回了扔出去的鞋子。
后来我们还是去看了岩洞,从石山顶绕到半山上的岩洞口,洞口全是三尺高的茅草,林哥哥扯了茅草扎成一个草环,戴在头上,站在洞口问:“小尔,你觉得我能成为一个诗人吗?”
那一刻,我笑了,不再想朱洋。
我站在洞口,望着那坚挺的石柱,想象自己和林哥哥是原始人。
岩洞两边可见之处,都是石壁,石壁横向延展,变成石地板,形成天然石床。两边的石床还很对称,一边可以睡两人。中间是一条泥道,湿湿的,似有流水从底下经过。站在洞口,一眼就望到了对面的石壁。这么短的洞?站了一会儿后,才看清,两边石壁上,各有一个黑乎乎的洞口,我们所处的位置,像是洞口大厅。那石床看来是做沙发用的。原始人都是群居的,唉,还是不要做原始人了。
林哥哥在洞口站了一会儿,便向里面冲。我有点害怕,赶紧拉住他。他问:“我们不进去看了吗?”我说:“太黑。”他说:“就站在那个黑洞口看看吧。”
我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后面。走到黑洞口处,往里看,什么也看不见。
林哥哥愣愣地看了一会儿,突然打了个冷战,问:“你刚说什么?”
我奇怪地看着他:“我没说什么啊。”
那天我们就这样回去了,没看到地下泉,只被人抢了钱。回去后林哥哥突然病倒,他妈妈说他是中了暑,把他鼻梁、脖子、后背,都刮得紫红紫红。后来又说他中了邪,为他烧香拜佛请道士。我不知道他怎么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了解过他。再后来,他就离开了柳梢头。
有一天,在京城,我在一家咖啡馆遇见他,他问我:“那天在岩洞里你真的没跟我说话?”
我问:“什么话?”
他答:“你说,进去,钻进去。”
我不解地看着他:“我为什么要你钻进去?我也很怕啊。”
我们后来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件事。
林哥哥去了省城后,我升了初三,在邻镇的中学。班里的男生,一个个字都写得非常丑。我学会了能量守恒定律,它是这样表述的:能量既不会凭空产生,也不会凭空消失,它只会从一种形式转化为另一种形式,或者从一个物体转移到其他物体,而能量的总量保持不变。
如此说来,林哥哥的意思是:人拥有的情感这种能量,不会凭空产生,也不会凭空消失,它会从一种形式转化为另一种形式(比如从爱变成恨?)或者从一人身上转移到另外一个人身上?(移情别恋只是一种能量转移?)一个人拥有的情感总量到底是多少呢?它在理论上,能全部投注到一个人身上吗?
后来我注意到,能量守恒定律,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在一个孤立的系统中才能成立。人算是一个孤立的系统吗?人类呢?
我很想跟林哥哥去讨论这些问题,可是我跟他失去了联系,只好把这些想法写在那封长长的信里。我也很想再去看那个岩洞一眼,可是,我怕那条路上的混混。我努力背书,背完书就练字抄诗。我把这些,都写进了信里。那封信的长度,最后成了一本两百页的笔记本。
终于迎来中考。我没有选择考高中,而是选择了考高难度的高中大专连读。因为考上高中是去县城,而考上高专连读,可以去省城。
这是我人生踏上的第一个岔路口,只是当时已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