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哥哥曾向我详细描述过他出生时的情形。
他说,在他最想念我的时候,就会想起自己出生的情形。我问他,什么时候最想我。他不自知地煽情说,有一天,在一次诗歌朗诵会上,台上有一个高瘦男人,念着一首不知名的诗,昏黄的灯光照在他的头上,空气中全是咖啡味道,男男女女眼神迷离,心底柔软,似乎随时准备要受伤的样子。这时,一只蚊子突然冲向那盏黄灯,一头撞在黑色灯罩上,他似乎听到了“嘭”的一声,于是,他就想起了我,想起了他出生那一夜。
我不好意思不配合追问。
便温柔地问:“我和你的出生之间,有什么联系呢?”
他看了我一眼,回答:“就像那首诗跟我的想象之间的联系。”
林哥哥其实比我更爱胡咧咧,但我爱他的胡咧咧。
那人念: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我给你贫瘠的土地,绝望的晨曦,以及还没有隐没的月亮。
林哥哥说他眼前出现的,是自己在子宫里睁开了眼,眼前漆黑一片,只有水波撞击的回声,他很不舒服,想把手脚伸展开来。
他知道,那是因为妈妈正挺着大肚子,一往无前地在田野中奔跑。远处是黑色的大山,山上有若隐若现的月亮。而她身后,是几个计划生育队的男人,他们追赶着林妈妈,并不出声,像一群饥饿的土狗。村里的人都在睡觉,没有人亮灯,只有鸡鸣鸭叫声此起彼伏。
那人继续念:我给你我所能包含的一切悟力,我所能有的一切勇气和幽默。
林哥哥的妈妈笨拙地朝大山跑去,追赶的人终于停住了,他们放弃了,像几条虚张声势的草蛇吐吐信子,只目送着林妈妈不屈不挠的背影跑进了黑色大山。其中有个人说:“这个女人疯了。”
那人念:我给你,早在你出生多年前的一个傍晚,一团夕阳的记忆。
不对,是朝阳。朝阳升起了。山中一块草地上,林妈妈疲惫地躺着,释然地笑着。阳光温柔地洒在草地上,洒在林妈妈的身上,像一众欣赏的目光,鼓励林妈妈绽放。
那人继续念:我给你你对自己的解释,关于你自己的理论,你自己真实而惊人的消息。
这时,林哥哥在他妈妈肚子里翻了个跟斗,双手抱头,双脚摆动,开始以鱼的姿势在一条狭长的通道里仰泳前进。在他见到光明的那一刻,后脑勺同时也磕到了一个小石子上,头皮立马凹进一块。他痛得哇哇大哭,林妈妈却兴奋地抱起他,往林哥哥的下体一看,一怔,随即大笑起来。哭声和笑声,唤醒了那个黎明。
那人的诗来到结束句:我给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饥渴。我试图用困惑、危险、失败来打动你。
我问:“这所有的想象中,我在哪里呢?”
林哥哥回答:“所有的你,都是你。你就像一只要肉的小狗,在我脑袋里跑来跑去。”
那个念诗的男人,一定是一个声音沙哑的人,带着哭腔,不知收敛地煽情。不,也许他只是干巴巴地念完了,但有人掉下了眼泪,想象力过于膨胀的缘故。
林哥哥的小名,叫做跑生。他一出生,便没有爸爸,后来,也没有儿子。是为孤独。
但是,他却告诉我,他喜欢的是:“在你左右,我才追求,孤独的自由。”
我也问过:“林哥哥,我每次午睡醒来,都会感到孤独,你会吗?”
他当时躺在一张老藤椅上,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倾泻在他清瘦的身体上,他眯眼看看阳光,又看看坐在他身旁的我,回答说:你不是一直都在吗?
我又问:“要是我不在呢?”
他还是缓缓地答:“你一直都在的。”
是的,我一直都在,从他的出生,到他的死亡。或许还要更早,还要更长。
我和林哥哥出生的地方,叫做柳梢头。林哥哥的大名,叫做林迁。他是柳梢头唯一的外姓,所以,林妈妈希望他能迁居他乡,离开柳梢头。迁,是高迁,要去比柳梢头更好的地方。
柳梢头村,跟柳树没关系,跟“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就更没关系。因为它本来叫虬枝村,村口有一棵百年虬枝树。
据说,以前村里有一个柳姓大地主,光头,没事就喜欢搔头,外号柳搔头。柳搔头要村里的秀才帮他做家谱,他告诉秀才,柳家祖上,在隋朝时就迁到了此地。可秀才追溯到清朝时,县志上就没了虬枝村的记载。秀才表示,把家谱追溯到柳下惠的时代都没问题,但隋朝时,此村叫什么名字呢?秀才跟柳搔头纠缠不清,柳搔头不耐烦了,说:“就叫我的名字。”秀才领命后,心想,叫搔头实在不雅,不如就改成柳梢头吧,还有出处。反正大地主平翘舌也不分,写什么无所谓,发音一样就行了。于是,村子在隋朝起,就叫柳梢头。既然家谱都有记载,那县志得改了。从此,柳梢头成了一个古村。
林哥哥出生时,村里早就没有了地主。柳氏家谱毁了,柳家祠堂也拆了,关于柳搔头的事,完全成了传说。
柳梢头四面环山,一条江从峡谷中间流过,形成一块狭长的小平地,平地全是水稻田。村傍北山而建,面朝南山,南山是逝去之人的住地,称坟山。东西两面山腰,都是梯土梯田。一棵高大古老的虬枝树,立在村口江边,枝叶已枯,但根尚健全。江面有一座桥,以前是木桥,桥下一个洞,现在是水泥桥,桥下三个洞,水流平缓。
全村只有一条江,所以那条江,就叫江。全村只有一座桥,所以那座桥,就叫桥。
江边桥上,就是我和林哥哥两小无猜的地方。
他离开柳梢头那天,在江边桥上,给我讲了一个古代的故事。这个故事一共二十二个字,但我没有听明白。
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
故事讲的是:一个叫尾生的男子(他也许是家里最小的孩子),跟他的女朋友在桥底下约会,等来等去,女朋友没有来,潮水来了,他不肯走,最后抱着桥柱子,淹死了。
我不明白的是,这个尾生,为什么不去找他女朋友,一定要等到自己被淹死这个程度呢?还有,哪里来的潮水,这么厉害?尾生不会游泳的吗?
林哥哥并没有对我解释太多,只是说:“以后你会明白的。你要记着,一个信守承诺的人,一定是一约既定,万死不辞。以后如果你遇到这样的人,记得写信告诉我。”
讲完这个故事后,林哥哥便离开了柳梢头,再也没有回来过。
连个地址都没有,怎么写信?
但我还是写了信,写了整整一本,打算重逢的时候,亲自给他。
他去了省城,我已经做好在茫茫省城中找到他的准备。
后来,在省城的滨江大道上,我们重逢的那一天,我喜极而泣。林哥哥却只是淡淡地说:“你不来,我便不会走的,哭什么?”
可是,他的身后,站着他的女朋友,白朵。
江边有卖花的小男孩,过来问林哥哥要不要花,林哥哥让他走,白朵却把他叫住,买了两朵白色百合,一朵送给我,一朵留给她自己。
那一整本信,我扔进了江里。
那一天,我想起,在林哥哥离开柳梢头之前的那个夏日午后,我午睡醒来,已是黄昏。林哥哥悄无声息地立在绿色纱门外,树影婆娑在他身后,有黄色的光笼罩在他的黑发顶上,微风吹动他脸上的绒毛,我感觉有点不对劲,便问:“怎么了?”
他推门进来,说:“想练字。”
我为他铺开毛边纸,倒上墨汁,找来一本字帖,翻到四个字,指着说:“能临摹这个吗?这个我喜欢。”
他仔细看了看,说:“我试试吧。”
我站在他身后,他回头:“你别看,等好了,我叫你。”
整个下午,他都在临摹那四个字。而我坐在屋外的水泥台阶上,看着操场晒着的豆荚一个一个地爆裂开,黄色的豆子蹦蹦跳跳,有的落在平地上,有的落在草丛里,有的落进了地上的裂缝中。
蝉作死地叫,周围愈发安静,树林里的夕阳一点点退去,我找了一些菩提子,把它们中心的草拔掉,一粒一粒地穿起来。
天色暗淡下来,蚊虫开始在我眼前飞舞。我穿好了一串菩提项链,去看林哥哥。
笔搁在墨碗上,字已经写完,人已经走了。
他怎么没说一声就走了?一摞毛边纸已经写完一大半,只有一张在桌上,其他在地上。我拿起桌上的看,与字帖对比,心中莫名响起豆荚开裂的声音。
那天在滨江大道与林哥哥重逢,心中响起的,也是这种声音。
那四个字,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是弘一法师临死前写的。
悲欣交集。
林哥哥那天是回去拿东西了,没多久,他又到了我的房间,递给我一首他抄的诗,我见过的第一首那么长的古诗,叫做《长恨歌》。里面提到一个地方,叫做长生殿,似乎是我第一眼看到的三个字。因为那天,正好是七月七日: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那时我才十三岁,诗读不懂,为了表示尊重,便问:“长生殿在哪里?”
林哥哥正在收拾地上的毛边纸,想了想,告诉我:“书上说,长生殿不是一座房子,而是一张床。”
长生殿怎么会是一张床?我过于困惑,无法聊下去,便问了一个无聊的问题:“世界上真有长生不老的事吗?”
林哥哥撕毁桌面上自己临摹的那张“悲欣交集”,说:“这四个字太难写,我写不好,以后再给你写吧。《长恨歌》也不是什么好诗,但那张字写得好,送给你了。”
《长恨歌》是林哥哥用书法钢笔写的赵孟頫体。他所有的字,我都喜欢。他撕掉的那张“悲欣交集”,我觉得有点可惜。写得和字帖不一样,但我更喜欢他写的,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像是四个人站在那里,欲言又止。也许就是这幅字,让我大学毕业的时候,写了一篇关于书法的论文,题目叫做《论书法与人体的审美关系》,此乃后话。
那天,林哥哥撕掉“悲欣交集”便离开了,隔着绿纱门,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停住问我:“你是上初二了吧?”
我答:“对啊,怎么了?”
他说:“难道你没学过能量守恒定律吗?长生,其实就是能量不灭。就人类来说,长生这种事,是可能的,有句话叫做:多情即长生。因为情感,是人类唯一拥有的一种不灭能量。”
说完后,他便走了,留下猜谜的我。
林哥哥的一辈子,对我来说,都是谜。曾经一度,我以为自己会为猜谜而疯掉,但尼采安慰了我。他说:倘若人不能是诗人、猜谜者、偶然的拯救者,我如何能够忍受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