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问过林哥哥为什么要烧山,他却给我讲了一口井的故事。
那年大旱,所有的池塘浅井都干了,学校的自来水也停了。住宿的学生,每天下午要到离学校三里地的老井去打水喝。老井幽不见底,不知道有多深。听说,一百多年来,它从来没干涸过。有老井的镇,叫胡同镇,跟仙洞镇相邻。那里的老人说,胡同,就是“井”的意思。曾有个北方的官儿,在此隐居过,名字是他给取的。那个官儿,爱用这个井的井水泡茶,并考察出,这个井的水,来自离胡同镇十八里地的一个岩洞,就是仙洞镇的洞。岩洞里有一条地下泉,那条地下泉,又跟千里之外的一座死火山相通……总之,这口老井,像是一个神秘的入口。他烧山,是为了让自己抗拒跳进这口井里的诱惑。
我不理解他在讲什么,便问:“林哥哥,你是不是太特色了?”
特色是有个性的意思,村里人这么用,但林哥哥告诉我另一个词:特立独行。
林哥哥说:“其实我并不爱这个词,这是一个误会。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寒假第一次去领通知书,我不知道不用带书包,为了保险起见,我便带了书包去,没想到,却因此遭到了几乎所有同学的嘲笑。从此,我就成了一个特立独行的人。我的特立独行,从一开始,是建立在对世界误解的基础上的。所以,有时候,我会怀疑自己,怀疑自己被这种想法绑架了。你为什么要特立独行呢?或者,你真的特立独行吗?”
我看不准他的眼神,他的眼神游向了别处。
他接着说:“要么跳下那口井,要么烧了那三座山,对于我来说,事情就是这样。”
在田间游荡的时候,林哥哥自称吟游诗人,可是他写不出诗来,我怀疑,他是因为气愤而烧的山,因为那些干枯的树没有给他灵感。那熊熊火焰,滚滚浓烟,或许就是他喷薄的诗句,是他永远追逐的美梦,而那些了无生气的灰烬,不过是梦遗。
谁知道呢?他是一个谜。
和他在一起,总是很费力气,可是,没有他的日子,世界就软塌了。
我用尽所有力气,只为追随他而去,在此途中,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不过是些因果。当然,总是有例外,比如白朵。
白朵,在滨江大道之前,我和她是见过的。不但见过,还交换过姓名。
中考是在县城里举行的,白朵,是一个县城女孩。
回首来时路,从柳梢头到仙洞镇,从县城到省城,最后到京城,这是迁吗?我曾经以为是的,但又曾经几时,高迁变成了拆迁,一路上缝缝补补,入不敷出。白朵,是我亏欠的那一个。
我俩在同一个考场相遇,她坐在我的左手边。
大概我买了劣质的2B铅笔,总是断,总是断,她借给了我一支。
两天的考试,十几个小时的相处,对于十四岁的我们来说,足以成为朋友。我们彼此还知道了,我们填报了相同的学校。
考完那天下午,她问我:“你什么时候回去?”我答:“明天。”而实际上,因为住的宾馆,早已退房,同去考试的同学,当天晚上就要返回。我并不知道我会和白朵度过一夜,但我就是鬼使神差地回答了明天,或许,我只是喜欢这两个字的发音和意义。
她问:“你晚上庆祝吗?”
我也问:“庆祝?”
如此两句,便显示了我和她的区别:她是城里孩子,我是村里孩子。
她展齿一笑,拉起我的手:“我和几个同学要去上通宵网,你一起来吧。”
白朵的热情,因为伴随着她的开朗,显得透明而温暖,让人放下戒备。我同意了,虽然我俩才认识两天,虽然网吧那时对于我来说,是混混去的地方。
白朵是第一个教会我使用QQ的人,她帮我申请了一个号码,那是我后来除了身份证以外,最熟悉的一串数字。
她和几个同学玩游戏,我没有人可以聊天,因为好友只有她,她不时和我说一句,提醒我无聊的话可以看电影,我便随机点开了一部电影。
从某种观点来看,所有的偶然都是必然,一切都不是孤立存在的,一切都存在着因果联系,所以,我点开这么一部电影,一定有它的原因。
如今看来,它的原因是什么呢?它在我心里,打开了一扇门,又关上了。它是要完成一件使命吗?它是什么形式转换的能量呢?或者说,这样一股能量一直存在,只是,它现在流到了我的身上?我身上的什么,吸引住了它呢?
我真是一个爱猜谜的人,可惜,谜底不过是马后炮而已,当时已惘然,是永恒的诅咒。
那部电影叫做《植物园》,讲述了一个植物学教授的女儿,爱上了她嫂子的故事。电影没看完,我就走了。我被吓到了。我第一次知道,世界上居然还有这么奇怪的事,更奇怪的是,我被那种美,给迷住了。
我被自己吓到了。
白朵以为我生气了,以为她没理我,自个儿在一边玩,我无聊,所以走了。
这本是最好的结局,我以为,我们再也不会见面。
白朵,白朵,这两个字,在我一个人的时候念出来,是另一个世界的意义。
很多年前,我在茶岭,看过一次茶花,白色花朵。
茶岭临近柳梢头,原来也是一片村庄。村庄里有一棵高大乔木茶树,据说树龄上千年。后来因为果园经济运动,村民搬迁,整片山坡种上了茶树。种的是小乔木茶树,干短枝长,不采叶,用果实榨油。而那棵老茶树,在一片新茶树中,成了木秀于林,不久即被风霜摧残得形容憔悴。但它晚春时仍然开花。老树着花无丑枝,它依旧木秀于林。
茶岭曾流传着一首《哭茶歌》:
亲哪……你莫喝阴家的亡魂汤,
来喝阳间的细叶茶啊……
亲哪……你起来陪客喝杯茶,
茶树明年又发芽啊……
柳梢头的一位百岁老人过世,要求葬回茶岭,他原是茶岭人。就是那年,我在送葬队伍里,看到了茶岭的茶花。
整片山岭都是盛开的白色花朵。我不由走出了送葬队伍,停在山岭高处的一个土丘上。前方是松山,背后是石山,左边也是石山,茶树林就在右边。送葬队伍向背后的石山蜿蜒向上,喧闹声渐渐远去。
我呆呆地观看。最引人注目的,自然是那棵老茶树。老茶树独占一块地盘,独自长在一片乱石当中,虬枝粗壮盘节,叶稀少泛紫,微微卷起。远望去,花只有寥寥几朵,花冠厚重,花瓣重重。整棵树带着古老而又沉重的气息,让我想起那盖在黑色棺材上的白色花圈。当时无法欣赏它的美,甚至有些恐惧。
彼时我更喜欢那些矮小茶树上,成千上万朵单薄而又活泼的花朵,像是一张张简单稚嫩的笑脸,无心无肺地绽放。蜜蜂在黄色花蕊旁嗡嗡作响,花瓣上有蜂蜜流淌,诱之吸食。
那年,我十四岁,即将初中毕业,林哥哥不在身边。
那时我已经从仙洞镇中学转学到胡同中学,邻班有一个退学的女同学,总是在课间操时偷偷跑进学校,朝教室的玻璃窗扔石头。手里的石头扔完了,就脱鞋子扔,鞋子扔没了,还要脱衣服——这时操场上的同学们就会惊呼,而她气喘吁吁的妈妈这时也会赶到,把她拖走。有一次没赶上,她把上衣脱光了,露出白花花的胸脯,还要脱裤子。那次她妈妈哭了,大喊:“造孽啊——”后来就没见过这个女同学了。听说她被绑在了家里,再也不能自由活动,因为家里没钱赔学校的玻璃了。
我清楚地记得,那片白花花的胸脯,没有人敢直视,都别过了头去。
也许老师和同学们,都有一种莫名的羞愧吧。
那位女同学是因为吸烟被退学的,她吸一种当时最廉价的烟,叫做野山茶。我已经记不清她的模样,但我知道什么是野山茶,我也知道,她当然不仅仅是因为吸烟而被退学。
曾读过一本小说,里面讲到一个老人,在一家只接待丧失性能力老年男人的妓院里,和服药熟睡的姑娘躺在床上,他看见姑娘的睡姿,想起了一次带小女儿去看茶花的经历。
他看的是有四百年树龄的茶树,生长在一座古寺里,花开时据说是五颜六色,且花朵凋零的时候,不是整朵整朵地凋谢,而是一瓣一瓣地落下,因此叫做散瓣茶花。散瓣茶花据说要逆光欣赏最为美丽。
茶岭的那棵老茶树,是不是散瓣茶花呢?已无从得知。
我想象过那样的景象。古老的茶树开着花,姑娘和老人站在树下,逆光仰望,一片花瓣从空中慢慢落下。他们看到的是什么呢?如果光线强烈,恐怕只是一瓣黑色轮廓吧?
茶花还是白色的好,干吗要五颜六色呢?
我想,是因为茶树太老了吧?
我再次和白朵重逢的时候,已经是绝经的年龄。
女人一临近绝经,衰老就无可阻挡。容颜会像散瓣茶花一样,一点一点地凋零残败。我想问她,有人爱你备受摧残的容颜吗?我不记得自己是否问了,或许,那不过是一次逆光的幻想。
在我没有选择考高中,而是选择考5年高中大专连读的时候,班主任找我谈过一次话,因为根据他的眼线消息,我这么做,是为了跟班上一个男生在一起,那个男生,是唯一一个和我一起考大专连读的同学。
之所以有这样的流言,是因为我找这位男同学画过一幅画。
林哥哥走了之后,我才发现,我连他的一张照片都没有。班里唯一会画人像的,是那位男同学。我口述林哥哥的样子,男同学落实到纸上,最后成的,接近于他自己的样子。空穴来风,是因为授人以柄。
班主任问我的时候,我只是说,我不想读高中。为什么不想读高中?因为我想去省城。为什么想去省城?因为我狼子野心。谈话到此结束。
所有的谈话,只要够明白,便会很快结束。
我做出了选择,并等到了结果。面试通知书到来的时候,我没有慌乱,直到面试老师问:你为什么要选择读师范时,我突然落下两滴泪来。这也算是回答。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两滴泪使我通过了面试。
在等待开学的那个暑假,我哪里也没有去,天天用水在水泥地板上写毛笔字。没有写诗,也没有写信,而是一遍一遍写一首歌的歌词:
天地悠悠,过客匆匆,潮起又潮落。恩恩怨怨,生死白头,几人能看透。红尘滚滚,痴痴情深,聚散终有时。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至少梦里有你追随。我拿青春赌明天,你用真情换此生。岁月不知人间多少的忧伤,何不潇洒走一回。
我再也不会唱这么浓烈的歌曲,但那时,我沉溺。
这首歌,是林哥哥教给我的第一首能大声唱出来的歌曲,就在江边桥上。“我拿青春赌明天,你用真情换此生。你听,这一句写得多好。”他说。
我问:“为什么是你的青春,我的真情呢?”
他笑了:“傻,有一种修辞手法叫做互文,你们语文老师没教过吗?‘秦时明月汉时关’,既是秦时的明月,也是汉时的明月啊,关口也是一样的。所以,是你的青春,也是我的青春,有你的真情,也有我的真情。”
我们是在谈恋爱吗?只是这一句,我没有问出口。
临去省城前的晚上,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老了。
在梦中,我在岩洞中醒来,已经是个老妪。
我赤裸裸地躺在岩洞的壁床上,洞口阳光炽烈,草长虫飞。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那里,更不知自己为什么突然衰老了。双手干黄,双脚干枯,全身干瘪,皱纹与老人斑异常醒目,曾称笑话的那个地方萎缩成老太太的唇,阴毛也已褪去。
我被自己吓得瞬间清醒,从岩壁床上爬起来往洞口奔去。但我腿脚已经很不利索。刚一起身,洞口便突然一震,顶端的石柱坠下,一扇石门跟着下落,洞口关闭,眼前一黑。脑中顿时也黑了,没了思绪,停在原地。
良久,我打了一个冷战,才找回一丝神智,劝自己镇静。
我来过这个岩洞,初二,十三岁,林哥哥带我来过。洞口是唯一的出路,不然就是从黑洞里进去,走到千里之外的火山口。
我曾经算过一命,五十九岁有一大劫,难道我已经五十九了?
我低头看看自己的裸体。不止五十九岁了。这到底是劫后余生,还是大劫到来?
怎么出去?我向洞口摸索而去,眼前渐渐不再一片漆黑。石门没有口子,也丝毫不动。
镇静,想办法。
喊人。对。
外面有人吗?外面有人吗?
救命啊,救命!
……
没人。
再想办法。
找工具?
洞里什么东西响动了。什么东西?
几只肉乎乎的东西擦着我的背飞过。是蝙蝠?
我向石壁摸去,一手摸到了一只。借着洞口传来的微光,我看见了手中的蝙蝠。似乎没有翅膀,肉乎乎的,像褪毛的老鼠。我扔了它,它马上证明自己有翅膀,而且比我聪明,它们向我头顶飞过去。我一摸头顶,头上已经秃得不剩一根头发。我发现自己想哭。但根本没有眼泪。
不能哭,得想怎么出去。
可我还来不及想,一大群蝙蝠已经围住了我的头部。
我的脑袋像触电般突然往后一抽,撞到了石门上,是钝痛,但头不痛,感觉到的是心脏被压扁了,喘不过气来。
蝙蝠在咬我的脑袋,一只钻了进去。
我终于听见自己尖声惨叫起来……
我真正醒来了。十四岁,身体发育得作痛,骨骼嗡嗡作响,各处毛发正破孔而出。